提起土耳其,也许人们会联想到旋转烤肉的散发香气,抑或那句“浪漫的土耳其”歌词,却少有人会将它同悠久的历史联系到一起。然而土耳其其实完整保留了大量千年古迹,而其中最负盛名的一处,便要数位于爱琴海沿岸的以弗所(Ephesus)。
作为曾仅次于罗马的罗马帝国第二大城市,尽管目前被发掘的部分仅占原先城市面积的15%,但以弗所已经是目前整个地中海周边规模最大的考古遗址之一。穷工极巧的殿堂楼阁,平整宽阔的大理石街道,将一幅两千年前的地中海先民生活画卷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本文首发于《看世界》杂志2022.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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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耳忒弥斯神庙——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
史诗中的以弗所诞生于一个有些奇幻的故事:公元前10世纪,雅典王子安德罗克洛斯(Androklos)在父亲去世后被迫远走他乡。他先去了以神谕闻名的德尔斐(Delphi),询问神庙中的太阳神阿波罗(Apollo),在哪里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城市,得到的答案是:“鱼与野猪将为你指出方向。”
他带着神谕踏上寻觅之旅,一直走到了爱琴海东岸,现今属于土耳其的小亚细亚(Asia Minor)地区。一天,当他在海边烤鱼准备果腹时,投入火中的活鱼却挣脱跳出,引燃了旁边的树丛,并使得藏在树丛中的一只野猪惊惶逃窜。安德罗克洛斯追杀了这只野猪,并在此处建起了那座他梦寐以求的城市。
虽然这只是个美丽的传说,但故事被认为实际描绘的是同一时期的“第一次希腊移民”:世代居住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爱奥尼亚人(Ionians),因频仍的战事被迫离开家乡,来到小亚细亚定居。
阿耳忒弥斯(Artemis)是希腊神话中象征月亮的女神。她是天神宙斯的女儿,太阳神阿波罗的姐姐。以弗所的阿尔忒弥斯神庙位于城外,然而它的历史却可以追溯至比希腊移民更久远的青铜时代。最初,它可能是一座当地阿玛宗人(Amazons)的神庙,希腊人移民至此后才改为供奉阿尔忒弥斯,并将其视为城市的守护神。第一座神庙据记载毁于公元前7世纪的洪水,随后人们在原址建起又一座神庙,直至公元前356年,它被意欲“青史留名”的年轻人黑若斯达特斯焚毁——至今英语中仍用“黑若斯达特斯式的名声(herostratic fame)”来形容那些为了出名不择手段的人。
更为恢弘第三座神庙于公元前323年破土动工,这便是被列入“古代世界七大奇迹”的那座。公元1世纪,古罗马历史学家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在他的传世巨著《自然史》(Natural History)记载它 “长325尺(96米),宽225尺(67米),高60尺(18米),拥有127根巨型石柱”。而公元前2世纪的古希腊诗人,西顿的安提帕特(Antipater of Sidon)则用更加感性的语言形容它为“七大奇迹中最光彩夺目的一处”:
“我沿着巍峨的巴比伦城墙注视,那里有一条战车使用的道路、阿尔餥斯的宙斯雕像、空中花园、太阳神的巨像、高大金字塔的浩大劳力、摩索拉斯王广大的墓园;但当我看见阿耳忒弥斯挂在云端的房子,其他的奇迹都黯然失色,我说‘在奥林匹斯山以外,太阳从未显得如此尊贵!’”
阿尔忒弥斯的神像无疑是曾经神庙的中心,只可惜早已不存。以弗所市政厅(Prytaneion)遗址曾出土两尊公元1世纪的阿尔忒弥斯大理石塑像,目前展示在塞尔丘克镇(Selçuk)的以弗所博物馆(Museum of Ephesus),它们也许揭示了神庙中女神的真实样貌——与古希腊其它神祇的形象全都大相径庭。
其中一尊雕像的左右两肩刻画着狮子的形象,暗示了她与安纳托利亚(Anatolia)地区传统信仰中常与狮子相伴出现的女神库柏勒(Cybele)可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雕像周身上下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胸前密集垂下的十几个卵形物体。尽管有人声称那只是一些饰品,但大多数人还是坚信:它们就是女神用来哺育众生的乳房。
雕像创作于公元1世纪,那是神庙最后的辉煌年代——就在几乎同一时间,基督教传入以弗所,永久改变了神庙和阿尔忒弥斯信仰的命运。
《圣经·使徒行传》第19章中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公元1世纪的基督教使徒保罗(St. Paul)来到以弗所传教。因宣扬禁止偶像崇拜的教义,他激怒了城中以打造女神亚底米(即阿尔忒弥斯)银龛为生的工匠群体。世代敬奉女神的民众,在工匠的鼓动下纷纷聚集到剧场中,愤怒地高喊“大哉以弗所人的亚底米!”长达两小时之久。幸好有城中领袖替保罗解围,解释他并没有亵渎女神,才使众人渐渐散去。
然而保罗并没有因此放弃在以弗所传播基督教的努力。甚至后来,当他因“传播禁教”被囚禁于罗马时,还专门撰写了《以弗所书》(《圣经·新约》第10部),向当地人阐释基督教教义。
“剧场集会”是否真的发生过,《以弗所书》是否真的是由保罗所作,我们都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基督教的确逐渐在以弗所乃至整个罗马帝国都占有了主导地位,随着公元4世纪罗马帝国《米兰敕令》与《萨罗尼卡敕令》的相继颁布,基督教从曾经被排斥打压的地下教会,一跃成为帝国的国教,也正式敲响了阿尔忒弥斯信仰在以弗所的最后丧钟。神庙被遗弃,雕像被毁坏,构成神庙的巨大石块也被相继搬走,用于其他建筑的修建。
如今的阿耳忒弥斯神庙,只剩下隐藏在路旁密集树丛后的一片瓦砾堆。唯一“幸存”的石柱孤单竖立在遗址正中,宛若一座悲壮的纪念碑。其实就连这根石柱,也是考古学家利用发掘出土的不同石柱残段拼凑出来的。历经千年风霜,剩下的残迹实在太少,曾经“七大奇迹之首”的雄伟,如今游客只能靠着遗址看板上的还原图去想象了。
大剧场与图书馆——两千年前先人的精神生活
幸好,以弗所城中大多数遗迹仍奇迹般幸存下来。距如今遗址北侧游客入口不远的地方,便是以弗所曾经规模最大的建筑:大剧场。可容纳超过2万人的观众席,使其成为目前已知古地中海地区最大的一座半圆形剧场。
剧场始建于约公元前3世纪的希腊化(Hellenistic)时代,傍山而建的位置是典型的古希腊剧场特征,然而建筑的装饰元素却充斥着古罗马时代的形制,这意味着它从希腊化时代到罗马帝国时期,一直都是以弗所最重要的集会场地——《圣经》中保罗与银匠的故事,如果真实存在的话,那一定就发生在这座剧场里。
即便历经2300年岁月,剧场仍令人惊讶地基本完好保留曾经原貌,甚至不定期还会承办各类演出。任何语言都难以形容剧场的庞大,然而只消站在剧场的任意一个角落,观者即能立刻领悟到:以弗所曾拥有过多么辉煌灿烂的文明。
比起常常吵闹喧嚣的剧场,位于大理石街(Marble St.)末端的塞尔苏斯(Celsus)图书馆则更像是一座当年的“学术象牙塔”。图书馆入口台阶旁的铭文记载着它由以弗所执政官盖乌斯于公元112年修建,以纪念他的亡父,官至罗马帝国亚洲总督的塞尔苏斯。据测算,上下两层,约180平米的藏书空间里,约12,000册莎草纸卷轴书籍曾存放于凹进墙面的壁龛中。与当代图书馆最大的区别是:来此的读者可以在室内阅读、抄录,却无法将书籍借出——所有藏书都是人力誊抄在莎草纸上制成,实在是成本太高也太脆弱了。
身为古罗马三大图书馆之一与唯一幸存至今者,如今的塞尔苏斯图书馆,其庄严的造型与近乎完整保存的外立面,让人很难相信它已穿越了近两千年时光。其实在早在公元262年,一场至今原因众说纷纭的火灾就已毁掉了图书馆的所有藏书与大部分建筑结构,而公元1000年左右的一场地震,让仅存的外立面也轰然倾颓,湮没于尘土之中。上世纪70年代,在这片历经千年的瓦砾堆中,考古学家奇迹般地找到了构成外立面的绝大多数残件,这才为我们还原出曾经的雄姿。
豪宅,公厕与妓院——形形色色的社会阶层
被称为露台屋(Terraced Houses)的一片巨型保护性屋顶下,藏着以弗所曾经最奢华的七座宅邸。上世纪中叶,几座保存完好得难以置信的民居遗迹在此处被发掘出土,随后又在奥地利专家的精心设计下,安装了可供游客上下穿梭在建筑不同层次之间的参观步道——放眼全球,除了意大利庞贝及周边,再也没有哪里能比此处能让人更身临其境感受到古罗马富人极致奢华的生活。
房屋依山势而建,七套住宅全部连为一体。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覆盖了几乎全部室内地面的那些马赛克镶嵌图案。目前已发现的100多幅镶嵌画中,既有简单的装饰图形,却也不乏各种动植物,古希腊、古罗马神话场景或人物。仔细观察之下,还可发现房间四周墙壁上也绘满了各式壁画,至今清晰可见:如长着翅膀的希腊爱神厄洛斯(Eros),飞翔中的身姿被刻画得栩栩如生。墙上还留有历代居住者写下的涂鸦,甚至包括了一份购物清单。
更大的秘密则藏在地砖与墙壁之下:错综复杂的陶制管网与地下蒸汽通道,意味着这里的居民早在2000年前就享受到了完备的上下水管道与地暖设施。在目前已发现的古代城市中,以弗所的供水系统是最完备的之一。四条巨型渡槽将周边山区的水源输送至城中,日夜奔流不停。整个过程完全依靠重力,不消耗任何能源,是名副其实的“自来水”。城外的塞尔丘克镇上,至今仍能轻易找到这些近乎完整保留的渡槽遗迹,宛若巨龙绵延伸展开去。
自来水除部分直通私人住宅外,也会引入户外喷泉与公共浴室,让每个人都可以享受到便捷且相对洁净的水源。而以弗所人甚至还拥有一座用流水冲洗的公共厕所。36个形状类似今日马桶圈的梨形坑洞,紧密而均匀分布在沿墙壁放置的三条大理石板上,之间没有任何隔断。这就是当年的“坐便器”。
如今的公厕遗址里,坐便台面洁净如新,游客完全不会感受到异味与污秽,但当年的环境却远非如此优良:尽管坑位下方的水流可以带走部分污物,但那些沾在坑道内壁甚至坐便器上的粪便,还是会同如今的旱厕一样,让环境臭气熏天。也许当年的人们会用香料掩饰掉一些异味,但更大的可能则是:如厕的人们早已习以为常。卫生纸自然也不存在——据古希腊哲学家塞内卡(Seneca)记载,那个年代人们用来便后净身的,通常是一根末端绑着天然海绵,泡在醋或盐水桶里的公用木棒。
公厕都分男女,但这里却只设有男厕。在那个城市卫生意识尚未萌芽的年代,公厕并非为避免随地大小便而设,却更像是一座供城中男性互通有无的“信息情报站”。甚至有人认为,就连住在对面“露台屋”里的富人,有时也会舍弃家中由奴隶负责清洗的私人厕所,特地来此打探最新消息。
没人知道,当年有多少新鲜八卦曾在这里流传,但只要想象一下:一群老爷们并肩挤在污秽的坑位上,在满屋臭气中谈笑风生。那滑稽的场面,足以让习惯了清洁环境与私人空间的现代人忍俊不禁。
以弗所曾是座繁忙的港口城市,或许正是那些源源不断抵岸的海员,催生了另一种“休闲”产业——妓院。考古学家曾在城中发现一尊保存完好的雕像(原件目前在以弗所博物馆),其中大到夸张的阳具部分,让人确信它就是古希腊的生殖之神普里阿普斯(Priapus)。而它出土的地点,那座拥有华丽列柱廊的建筑遗址,则被认定就是当年的妓院。
与当代妓院大都只能暗中经营不同,以弗所的妓院不仅光明正大开放,甚至还在城中设立“广告牌”——大理石路面上,一只脚印轮廓的刻划图标清晰可见。脚印旁还有一个小圆洞和若干不同的图案,包括一个心形,一个长方形与一幅像是女人头像的简笔画。
对其含义的具体解释,目前众说纷纭。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心形与女人头像代表妓院,长方形代表妓院的大致方向(图书馆附近),脚印指入场所需的最低年龄(需要比脚印中的脚更大),小圆洞则代表了每次服务的价格——需要用硬币将这个洞填满。
淤塞的港口与以弗所的衰落
以弗所的繁荣,始于对神祇的虔诚信仰,却止于大自然的无情变迁。614年的一场地震摧毁了以弗所大量建筑,然而让城市最终沦为废墟的原因却来自一个缓慢的过程:港口的淤塞。
如今的参观者,若站在以弗所曾经的“港口大道”,必须极目远眺,才能在视线尽头找到海的轮廓。过去的一千多年里,泥沙不断淤积于以弗所的港口外,如今的以弗所距海岸线已有5公里之遥。就像每一座失去资源的资源型城市一样,商铺歇业,居民迁走,泥土逐渐湮没了曾经的繁华街道,以弗所最终变回了一片荒芜。
公元14世纪,东征的十字军满怀期待来到这座据说财宝遍地的城市,准备进行一场肆无忌惮的劫掠,然而迎接他们的却只有一座死气沉沉的突厥人村庄。覆盖古城的泥土,就这样成了以弗所最好的保护神。若不是这层天然的保护,19世纪的考古学家,大概就没有机会发现保存如此完好的这座巨型“地下城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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