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世界的长距离徒步路线中，很少有哪一条像利西亚之路这样，可以把壮美的自然风光与厚重的人文历史结合得如此美妙。自费特希耶（Fethiye）至安塔利亚（Antalya），土耳其的泰凯（Tekke）半岛向地中海伸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半圆。而沿着海岸蜿蜒而行的这条圆弧，便是全长超过500公里的利西亚之路所在。
这篇文章是侃叔过去几年中，三次行走在这条史诗级徒步路线上的记录。全文共一万余字，首发于《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中文杂志2021.10月号。
这是文章的第三部分，希望你们喜欢~
全文目录
- 费特希耶，在“小英格兰”邂逅利西亚悬棺
- 卡亚寇伊，沉寂百年的希腊“鬼城”
- 厄吕代尼兹的一场日落
- 帕塔拉，“世界第一座议会”与“圣诞老人”出生地
- 卡什，地中海的“眉毛”与“眼睛”
- 科克瓦，神秘的“水下庞贝”
- 后记：在安塔利亚回望利西亚之路
帕塔拉，“世界第一座议会”与“圣诞老人”出生地
利西亚古城帕塔拉（Patara）坐落在海边，远离公路，没有公车直达，我只能在路旁的耶希尔柯伊（Yeşilköy）镇上包车。车站揽客的一众司机里，阿里的英语讲得最好，这令他成功得到我的青睐。
“帕塔拉……沙滩？”听说我要去帕塔拉，他想都没想，就认定目的地是那座同名沙滩，甚至还惟妙惟肖模仿出游泳和晒太阳的动作跟我确认。帕塔拉沙滩就在古城旁边，全长18公里，水清沙幼，每到夏季永远会挤满消闲的人群，甚至入选过“全球最美沙滩”。当弄明白我要去的是古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嗯了一声，就这样出发了。
走到一半，他突然开了口：‘呃，不是冒犯……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去看那堆石头吗？”
“是的，我只是想去看看。”
村上春树曾对此类问题有一精辟回答：“想用自己的眼睛看那个地方，用自己的鼻子和嘴巴吸入那里的空气，用自己的双腿站在那个地面上，用自己的手触摸那里的东西。”对我来说，去帕塔拉古城的理由莫不如此。
利西亚文明的影响力在公元前168年达到鼎盛，23座城邦联合组成了“利西亚联邦”。他们建立了全世界已知的第一个采用“比例代表制”的代议议会，集会地点就在如今帕塔拉古城中的半圆形议事厅。这种与现今很多国家议会类似的架构并非只是一个巧合——18世纪美国《宪法》起草者留下的联邦文献中，明确提及曾受到“利西亚议会”的启发。与此同时，帕塔拉还身兼利西亚最主要港口之责，在环绕地中海的庞大海洋文明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全世界现存最早的一座灯塔遗迹至今屹立城外。
车子在一座形似凯旋门的建筑前停下，这是帕塔拉曾经的城门。不同于利西亚建筑（传承于古希腊）的精巧与繁复，城门宽19米，高10米，巨大的体量与粗犷的线条都显示了明确的古罗马特征——据考证，城门始建于公元一世纪，突出的台座上曾安放有时任罗马皇帝图拉真和妻子的雕像。然而那时的利西亚尽管在古罗马统治下，却仍旧是一座利西亚人城市，市民骄傲地把自己的名称刻在了城门顶部——“利西亚民族的大都市，帕塔拉的人民建造了它”。
这是全世界目前仅存的一座“喷水城门”——临近山区的新鲜水源，自高架的输水管道靠重力一路引向城门，最终从城门顶部正中开口以巨大的气势倾泻而下，注入前方的水池中。我走到那座至今仍完好保留六角形水池边，这里距城门足有近10米远。那条曾经喷涌而下的“水龙”，该是多么壮观的气势。
源源不断的“自来水”不仅滋养了帕塔拉全城的居民，也让旁边那座庞大的古罗马浴场得以运转。浴场中心的冷水浴池依然完好，似乎只要重新灌满就可继续使用。而一旁温水浴室地下的蒸汽加热通道同样清晰可见。我完全能够想象，曾有多少远航归来的水手，在这座“海港浴场”里享受到了久违的放松与享受。
步入城市，宛若踏入了一条时光隧道。宽达12米的石板柱廊街道自浴场门前延伸开去，这里曾是城市的主干道，也是往来港口货物的必经之路。道路两侧曾经商铺林立，然而现如今，只能凭借为数不多的复原房屋遗迹与柱廊顶部的残存的希腊式“爱奥尼”柱头追忆往昔的繁荣。
作为泛希腊文明的一部分，利西亚也曾深受希腊文化影响。古希腊人曾认为气候温暖的这里，是太阳神阿波罗过冬的地方。帕塔拉阿波罗神殿里的神谕，据说神圣程度可与古希腊人的“世界中心”德尔斐媲美。尽管考古学家从未找到这座神殿，但城外山坡上挖出的巨型阿波罗半身塑像，使人确信神殿一定曾在此屹立过。
柱廊街道的尽头，便是曾经的城市中心：大剧场。可容纳多达5000名观众的看台巧妙依山势修建，展示着古希腊人（以及利西亚人）的特有习惯；而仍部分残存的，用于隔开观众席与舞台的墙壁，则暗示着勇猛的古罗马角斗士曾在此与野兽激战。
比起服务平民的剧场，不远处仅供城邦代表使用的议事厅规模要小得多，然而也精致得多：显然是精心打磨过的大理石座位，历经两千年岁月，依旧光可鉴人，放在当年定是最尊贵的座席。23座城邦的代表，都有各自的利益，每至会议举行时，可以想象会场里唇枪舌战的激烈辩论。然而现在，作为土耳其无数古遗址中并不出名的一座，这里除我之外竟空无一人。坐在空荡寂寥的会场中，我甚至能听见远处海边的海鸥鸣叫。
公元前42年，利西亚人因在罗马内战中支持凯撒，拒绝向刺杀凯撒的布鲁图斯纳贡，而遭到后者毫不留情的大军围攻，据说很多拒绝投降的利西亚人选择了集体自杀。自此，持续了100余年的利西亚联盟正式宣告终结，而利西亚人作为地中海的一支独特文明也走上了漫长的衰败之路。
但帕塔拉城，仍继续作为地中海上的重要港口而存在了不短的时间。城外那座建于公元60年，据说是世界上最早的灯塔，大理石基座仍然保存完好。然而灯塔前本应潮汐汹涌的海湾，却随着帕塔拉港的自然淤塞而只剩一洼浅浅的水塘，成为了“沧海桑田”最真实的写照。站在如今灯塔的位置，必须踮起脚尖，透过茂密的灌木丛和蚊虫滋生的泥沼，才能依稀望见早已远在几百米外的海岸线。
至于利西亚人曾经的希腊罗马多神信仰，则自2世纪起，逐渐被东来的基督教取代。公元270年，一名叫尼古拉的婴儿出生在帕塔拉。对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他有一个更熟悉的名字──圣诞老人。
如今，也许世界上很多小朋友都期待过圣诞老人的到来，但他的出生地，如今几乎全民笃信伊斯兰教的土耳其却似乎并不如此。在20世纪初那场人口交换之后，希腊基督徒离开世代居住的安纳托利亚沿岸，基督教在此千年来的影响力便一夜间消亡。离帕塔拉不算远的代姆雷（Demre，古称Myra）是尼古拉度过人生大多数时光的地方。那里有座（据称埋葬了圣尼古拉的）教堂遗址，现在作为“圣诞老人博物馆”开放，也是这附近唯一在纪念他的地方。只可惜石棺里的遗骸，早已在1087年被意大利商人窃走。
在帕塔拉的官方介绍牌里，我竟找不到任何与圣尼古拉相关的内容。问同行的阿里，他比我还惊讶：“什么？圣诞老人，你是说那个穿红衣服的大胡子，他出生在这里？”只得跑去售票亭问门卫。“你知道圣尼古拉吗？”对方茫然地摇头。“那圣诞老人（Santa Claus）呢？”他终于听懂了，点点头：“是的是的，圣诞老人，出生在这儿。”可再问更多，他就全然不知了，我只得悻悻离去。
就在这时，旁边格拉米什村里的清真寺，召唤穆斯林礼拜的悠扬宣礼声刚好响起。我一回头，不出意料看到刚才的门卫大叔正从墙角抽出他的礼拜毯，对准麦加的方向恭敬地磕下头去。
我开玩笑问阿里，“你怎么不拜？”他一脸鄙夷：“我没这个习惯，也就那些老家伙还这样吧。”说着，竟从车门置物格里拿出一只喝光的啤酒罐给我看（此刻坐在车上的我只能祈盼，那不是他刚喝的）。地中海沿岸的确是如今土耳其最开放的地区之一，在内陆地区很多人还坚守每日五次礼拜的同时，这里很多年轻人却已经把泡酒吧当成了新的时尚。
“所以……你喜欢这里吗？”阿里问我。
“当然。难道你不喜欢吗？这都是你们祖先留下的遗产啊，你应该为此感到骄傲。”
“不。这是希腊人，罗马人，还有你说的那个叫什么……利西亚人的地方。但我们土耳其人打败了他们。”阿里的确一脸骄傲的神情，但并不是因为灿烂的利西亚文明，而是“土耳其人打败了他们”。
然而尽管利西亚文明消亡了，但利西亚人的血统却并没有消失。阿里，这位拥有小麦色皮肤，鹰钩鼻和深邃眼眸，明显更接近地中海人而不是突厥人的土耳其人——也许正是利西亚人的后裔。
也许，即使国家早已改朝换代，人民的信仰也不复以往，但文明仍旧在用它自己独特的方式延续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