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后,我沿着中国边境线看到的世界

2020年3月,新冠疫情刚开始在欧洲大地肆虐。在周围的中国人都在犹豫是否要花几万块的天价抢一张回国机票的时候,幸运的我却因在一星期前买到的一张平价机票而得以顺利回国。在那之前的10年里,靠手中的中国护照,我造访过世界上近百个国家与地区。而自那次近乎逃难式的回国之后,国内“非必要不出境”的规定一直持续至今日,我也再无机会踏出中国半步。

在2020和2021年的几乎所有时间里,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同中国一样——都对普通人骤然关上自己的国门。自15世纪“大航海时代”以来,世界还从未有哪一刻是如此的封闭与窒息。困在国内,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与世界割裂之感。当我站在华夏腹地广阔的平原上举目四望,似乎周遭的一切都跟之前并无丝毫分别,但我知道,在那看不见的远方,那条狭窄得在卫星地图上甚至都难以分辨的国境线,却已然成为了一道人人难以跨过的屏障。

绵延两万两千公里的中国陆上国境线,画出我们与14个相邻国度的界线——它们每个都与中国风格迥异,却又无可避免地与我们山水相连。感谢这条无论是长度还是邻国数量都位居世界第一的国境线,在国门关上的这两年中,让我还有机会透过它,看到一丝“外面的风景”。

本文首发于《看世界》杂志2022.16期

吉林珲春,图们江边的中国第86(1)号界碑,江的对面即是朝鲜

云南——越南:空荡的国境桥

2020年5月,正是席卷全国第一轮疫情刚落幕之时,每个人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尝试找回曾经的“正常生活”。在云南的边陲小镇河口,我站在通向对岸越南老街市的桥头,回忆着4年前在同一地点所见到的场景:头戴巨大越南式斗笠的中年男人,费劲地推行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向中国一侧走来,车座与后行李架上全都堆满了各色货物,几乎要把车子压垮;而同一时刻,在桥的另一侧,一位年轻女子一手怀抱襁褓中的婴儿,另一手拎着一只巨大的微波炉包装箱,正缓步向越南方向踱去……一幕幕鲜活的场景,就这样纷纷攘攘穿梭交汇在这座长不过百余米的人行桥上。

4年之后,桥上早已没了旅客的踪迹。然而桥下,翠绿色的河水依旧在那条名为“红河”和界河中涌动着。站在中国一侧的河边,我甚至能清晰听到对岸摩托车骤然加速发出的轰鸣。那时的越南,同样正处在第一轮疫情结束后短暂的平静中:对岸江边,4年前还在建设中的那座教堂已经完工,展现着它最靓丽的身姿;贴着越南广告的公交车从江边公路上驶过,除了全都戴着口罩,车上的乘客看起来同之前并没有任何区别。

这种平静,其实从国境桥上也能略窥一二:两国谁都没有对对方采取严格的防范措施。此刻桥上仅有的一个人:一位身着黑色制服的中方边检人员,不似如今边境口岸工作人员常见的“全副武装”,他仅戴着一副单薄的医用口罩,其余再无任何防护措施。而对面的越南一侧,只是用稀疏的伸缩门将出口封闭,甚至没有派出任何在桥面巡逻的人手。仿佛这座桥仅仅是临时关闭,在短暂的午休之后就会再次开启,那些大块头的平板电视、电风扇与电饭煲,也会跟随往来于两岸的边民一起,再一次涌上桥头。

中越间的国境步行桥
河对岸,属于越南的教堂
大批歇业的边贸商铺

吉林延边——朝鲜咸镜北道:断桥上,近在咫尺的朝鲜

大多对朝鲜好奇的中国游客,都会选择在丹东远眺鸭绿江对岸的朝鲜新义州。作为字面意义上的“窗口城市”,在朝鲜不遗余力的持续打造下,新义州,最起码中国能看到的那部分的城市样貌,其实并不似很多人想象中的那样不堪。在丹东时,我也曾向对岸眺望过:苏联式高层住宅林立,甚至还有一座造型独特的圆饼型大厦夹杂其中。尽管新义州依旧不及丹东这侧繁华,但也与我先前想象中朝鲜的贫穷与颓败大相径庭。

然而在受到关注少得多的中朝边境东段,也即吉林延边州与朝鲜咸镜北道的交界处,对面的一切看起来都似乎更像它本来应有的样子。从延边州的首府延吉市去往中朝边界尽头的防川,一路上我几乎都在与曲折的图们江相伴。作为中国与朝鲜界江,对面的朝鲜不过几百米之遥,任何人都可以将那里的样貌一览无余。

一辆漆成蓝绿两色,只有一节车厢的老式通勤火车,不时鸣响汽笛,沿着江岸缓缓行驶着,穿过背后那片茂密的玉米地。火车站就在不远处的村中,金日成与金正日两大领袖的画像,如同朝鲜几乎所有的公共建筑一样,高悬在车站正门上方的外墙正中。进站口旁,杂乱停放着几辆类似“28大杠”的旧自行车。在村子及周边,我没有看到没有任何机动车的痕迹——国际制裁下,朝鲜极度缺乏石油,因而在大多数乡村地区,电力驱动的火车和人力驱动的自行车,是仅有的交通工具。

不知是否是为了向对岸展示自己的“繁荣”,村子最前排临江的那些平房,全被漆成了明亮的绿色。然而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后排的那些房屋,依旧留着被风吹雨淋几十年后的那种土黄色斑驳。而路上其它一些小镇或村庄,则完全没有取悦对岸观众的意思——灰头土脸的方盒子苏式建筑,锈迹斑斑的铁制纪念碑,以及被长年雨水与日晒侵蚀成惨白色的屋顶瓦片,都让我恍惚中以为回到了上个世纪。

图们市位于延吉与防川之间,市中心就建在江边,是每个旅人都会特意停下来,抬头向对岸张望的地方。横亘江中的公路桥与铁路桥,将这里与对岸的朝鲜南阳劳动者区连在一起。一片类似中国90年代家属院的单元楼群,粉红色的墙体与金黄色的屋顶,构成了对岸最显眼的一抹亮色,也刚好挡住了它背后那些破旧的老建筑。

尽管透着艳丽的色彩,但那些单元楼的墙体已明显有斑驳之感。在维基百科里一张拍摄于2017年的照片中,那些住宅楼还是一副崭新的样貌,显然在落成后的几年中,没有任何人对它提供过维护与保养。我用长焦镜头拍下它们的近照,透过堆满杂物的开放式阳台,我甚至能瞥见屋内的白色墙壁——只是用石灰随意地涂抹,甚至算不上平整,就像上世纪中国的那些老宿舍楼那般。

在图们江中,除仍正常通行的桥梁与口岸外,还至少有三座断桥横跨两国之间。其中两座都位于珲春市的甩湾子村附近。1945年,二战进入尾声,被苏军乘胜追击的日本残寇仓皇撤出中国东北,跨过图们江,逃向当时同样处于日本殖民下的朝鲜半岛。有人说,桥是日本人在撤退之后炸断的,以阻挡苏军的继续追击;也有人说,在日本人撤至这里之前,苏军就已抢先炸断了这两条连接中国东北与朝鲜东部的命脉通道。没有人知道,哪一个说法是真的。

现今,其中的铁路桥只剩一排水泥桥墩还孤独伫于江中,而岸边曾经连接引桥与主桥的铁制构件早已锈迹斑斑。而地处上游不远处的公路桥,光洁的混凝土桥面竟依旧平整如初,保存得令人讶异地完好。只有从缝隙中顽强长出的杂草,提醒人们它其实已经废弃了70多年。

没有任何围栏阻拦我沿它走向图们江的中心,即中国与朝鲜国境线的所在。这般畅通无阻让我几乎有些惶恐,毕竟图们江岸边的大多数区域,都被厚重的边境铁丝网所遮挡。我再三确认,这一路上并不存在任何阻止我踏上这座桥的禁令标识——事实上,在珲春口岸的官方网站中,它甚至一直被作为一处旅游景点推介给中外游客。

断桥中国一侧的最后一截桥体已有些倾斜,在沉寂的气氛中,更让人有些裹足不前。桥面上还遗留着两只被人丢弃不久的饮料瓶,意味着我绝不是曾走到此地的唯一一人。我站在断桥的尽头,面前即是图们江的滚滚江水,朝鲜,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国度之一,与我的距离不过十几米。属于朝鲜的那截桥面上空无一人,甚至在岸边也没有任何守卫的踪影。日本人在桥头建筑的坚实碉堡,历经岁月洗礼,却依旧“忠实”地屹立,给此情此景又平添了几分肃杀的气息。在碉堡那黑暗的孔洞中,会突然伸出一杆枪,对着桥上的不速之客开始扫射吗?我不敢继续放任自已的肆意联想,急忙掉头,冲下断桥。

从丹东望向对面的朝鲜新义州
沙滩上有标志

中度可信度描述已自动生成
中国与朝鲜东侧的界江图们江
图们江对岸的朝鲜建筑
图们市的铁路国门
图们江上的两座大桥

中朝边境线上的一座断桥

废弃铁路桥留下的桥墩

东北——俄罗斯,被流水勾勒出的“欧亚”边界

中俄国境线总长超过4000公里,是中国与所有邻国边境中最长的一段。除了新疆北缘阿尔泰山与俄罗斯接壤的一隅外,其余绝大部分都位于东北,经过内蒙、黑龙江与吉林三省(自治区)。

我从内蒙的黑山头出发,沿着中俄界河额尔古纳河向北驶去。在大多数时间里,河的两岸都看不出任何分别,惟绿草青山而已。水面蜿蜒环回于草原之间,在苍茫大地所展现的尺度之下,显得十足渺小与单薄。然而自17世纪《尼布楚条约》签订以来,迤逦而过的额尔古纳河,就一直勾勒着“亚洲”与“欧洲”之间的界限,见证着两个遥远文明间的每一次交汇与碰撞。

蒙兀室韦是这段路上最繁华的一座镇子,与对岸的俄罗斯奥洛契(Olochi)村隔河相望。如同西伯利亚的众多偏乡一样,如今的奥洛契,只能算是散落在草原上的一堆平房。那些近乎倾圮的俄式“木刻楞”,很多都已风化得辨别不出原本的颜色,有些甚至连房顶都已破碎坍塌,显然早已没有人居住。

反倒是蒙兀室韦,这座以蒙古族最早部落名称命名的小镇,看起来似乎比对岸的俄罗斯甚至还要更加“俄罗斯”。镇中心的旅游商业街上,商户的招徕声此起彼伏,沿路则挤满了新近落成的俄式房屋——一侧是与对岸村庄形制相仿(却要新得多)的“木刻楞”平房,另一侧则是一整排高大壮观的4层楼房,每幢都戴着一顶五彩斑斓的“洋葱头帽”。我不知对岸的俄罗斯人,当望向中国这侧的时候,心中会有怎样的感受:他们是否会觉得,这边才更像是心中“俄罗斯”该有的样子?

额尔古纳河继续向北流淌,穿过草原与森林,直到内蒙与黑龙江两省交界处,它与来自俄罗斯一侧的石勒喀河交汇,共同构成黑龙江的源流,转头向东奔涌而去。在这趟属于水流的漫长旅程中,中国与俄罗斯,这两个举足轻重的世界大国之间,距离始终保持在水流的宽度,不会更宽也不会更窄。在河边或江边的每一座城市或小镇,任何人都可以轻易举头望向对岸,看见那个属于“另一个大洲”的文明。

而在这条由流水定义的边界中,甚至还包含了中国地理“四极”中的两个。中国的“北极”,并不是挤满游客的漠河北极村,甚至也不是更靠北的北红村,而是黑龙江边一块叫做乌苏里的浅滩。石碑上镌刻着这里的纬度:北纬53°33‘42“。我站在岸边,凝望着对岸俄罗斯那片浓密的针叶林,想尽力从眼前找出一点似乎应该属于这里的特别之处。然而并没有,这里的一切实在都太平常了。对流水而言,这里不过是数千公里漫长旅程中随便的一处罢了。然而它的真实意义其实远非仅仅如此——对于整个亚洲文明而言,这里也都几乎可以算作它的“北极”——除了哈萨克斯坦最北端荒芜的一角外,再也没有哪个亚洲国家的现代边界比这里还要更加靠北。

而中国的“东极”无疑始终吸引着更多游客的造访。2008年,俄罗斯将黑瞎子岛的西半边交还给中国,从此这块黑龙江与乌苏里江交汇处的江心洲,就成了中国最东也是最年轻国境线的所在。站在抚远的东极广场(在收回黑瞎子岛之前,那里曾是中国最东的地方),左手边的江对岸便是黑瞎子岛,而那座孤单屹立江边的俄罗斯东正教堂,即大约便是两国边界所处的位置——它的西侧即是中国领土。

在已交还中国的岛屿西半边中,俄罗斯曾经的边境哨所依旧完整保留。当踏进那座陈旧的二层楼房,我很难分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房里的一切都遵循着俄罗斯标准,包括苏联风格的壁纸与欧洲式样的插座。可身旁游客的口音,以及展板上书写的文字,却又明确无误说明这里是中国。无疑,这是一个能轻易让人产生时空错乱感的地方。

我爬上标志着中国领土东端尽头的东极宝塔,眼前是蔚蓝的黑龙江面,与一对红白相间的俄罗斯输电塔。跨江而过的电线,将岛上一片破旧的厂房建筑与江对岸的俄罗斯本土连接在一起。而在视线的尽头,我甚至还能依稀看到哈巴罗夫斯克(伯力)繁荣的天际线——那是俄罗斯在远东的第一大城市。

比起遥远的哈巴罗夫斯克,从黑河市的江岸看到的对岸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无疑要清晰太多了。从地图上看,两座城市就像是同一座城市的两半边。对岸“赫鲁晓夫式”的苏联老宿舍,到新艺术(Art nouveau)风格的欧式高档住宅,乃至飘扬的巨型俄罗斯国旗,都足以看得一清二楚。

中俄边境的额尔古纳河
额尔古纳河对岸的俄罗斯村庄
乌苏里浅滩,中国最北端,对岸即是俄罗斯
湖边的城市

描述已自动生成
湖边有许多人

描述已自动生成
从黑河望向对岸的俄罗斯
抚远,中国最东端的日出

从黑瞎子岛看到的中俄两国哨所与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