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石峁遗址的皇城台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记得在马耳他旅行时,我曾参观过一座名为哈扎伊姆(Ħaġar Qim)的神庙。这座始建于5700年前的石砌建筑,是当今全世界保存最完好的史前遗迹之一。
马耳他哈扎伊姆神庙遗址
那时,我无比羡慕祖先用石块搭建房屋的欧洲人——他们可以在家门口就欣赏到无数震撼人心的古建筑。而我们的中国祖先因为更习惯使用木材,因此保存至今最古老的木构建筑,也不过才1000多年而已。
因此,当听说陕北的山区有一座历史长达4300年的古城遗址的时候,我理所当然地以为,那里现在的样子大概只是一群大大小小的探坑,必须凭借过人的想象力才能“复原”曾经的面貌。
然而我错了。
史料中从未出现的神秘“石头城”
沿着导航的指引,我们驶向陕北神木远郊的石峁。刚建成的旅游路自山中蜿蜒而过,一直通向遗址的核心区域。因为尚未正式开放,这里不收门票,甚至几乎见不到游客,很难让人相信,这竟是考古学界公认的国内最大规模史前遗迹之一。
“峁”,在陕西方言中意为小山包。“石峁”之名,即为“有石头的山包”之意——这座完全用石块砌成的城市,曾湮没于历史中数千年之久,以至于后来的村民一度认为那只是山上的一堆乱石罢了。直到上世纪初,不断有造型精美的玉器在“乱石堆”中发现,甚至引发了一场盗掘的浪潮,石峁才开始逐渐受到考古学界的关注。
然而考古学家查遍史料,却从未发现任何关于这里的记载。直到几年前大规模系统性发掘开始之时,还没有人确切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历史究竟有多久。甚至有人一度以为这里是2000多年前的战国长城,跟实际年代竟差出2000多年。
沿山路而行,峰回路转,一座造型与马耳他哈扎伊姆神庙外侧的保护帐篷相仿,规模却大得多的帐篷突然出现在眼前。帐篷之内,即是石峁古城最早发掘的遗址:内城东门。城门两侧石块堆砌而成的墩台墙体依旧高耸,一条宽阔而笔直的廊道自其中穿过,让人仿佛仍能感受到城门曾经的恢弘气势。
墩台乃至城墙,都绝非简单的石块堆砌,石块中穿插着纴木——这种曾记于宋朝建筑学著作《营造法式》中的木条,起着承担结构重量,加固墙体的作用。而纴木作为有机物,让我们得以借助碳14测年,第一次得知石峁建造的确切年份——4300年前——这是一个甚至早于殷商,与传说中夏朝时代相仿的久远年代。
除了纴木,这里还有目前国内发现最古老的马面、角楼和瓮城实证。如果你曾经沉醉于北京故宫角楼四季分明的景色,这里也许就是角楼最早的祖先。而让人有些陌生的“马面”和“瓮城”,则分别指的是城墙中间和城门前的突出部分。马面、角楼与瓮城的作用都是防御。事实上,从东门遗址看到的石峁古城防御级别,令很多考古学家都大惑不解——城墙复原出来竟足有7米高,10米厚——要知道,如此高规格的防御等级,即便应对4000年后的明朝兵器都毫不过时。有人甚至玩笑说,石峁古城在建成之时,完全可以称作“外星级”的防御要塞。
也许在那个年代,真的曾有一支强大的敌人,让石峁先民不得不铸就如此“铜墙铁壁”才能抵御。然而我更愿意相信,这些看起来远超时代需求的城防,更多的目的在于炫耀与威慑。无论如何,石峁的城防规模,给了我们关于四千年前城市面貌太多新的想象空间。
先民的智慧不仅体现在建筑技艺之中。城门廊道的指向,经验证精确对准了4300年前夏至当天的日出方位角;而就在城门旁,一字排开的几座殉葬坑,竟又精确对准了同一天的日落方位角。
将建筑指向特定方向,是古人表达对自然敬畏常见的方式。如埃及胡夫金字塔,其四边精确对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而在中美洲哥斯达黎加迪奎斯(Diquis)三角洲发现的巨型石球,则通一字排开的方式,指向4月11日的日出方位角,那是当地雨季和播种季开始的时间。因此,石峁东门的这些特定指向绝非巧合;相反,只有对天文和历法拥有深刻的理解,才能做到如此精确。
城门前殉葬坑中埋葬的,全部是有明显焚烧痕迹的女性头骨。有考古学家猜测,她们是在城门奠基礼上作为礼物献祭给天神的。我们也许可以拼凑出当年的景象:
夏至拥有一年中最长的日照,因此在崇敬太阳的石峁人看来,那是一年中最神圣的一天。而这年的夏至日庆典尤为隆重,因为一座正对太阳升起方向的城门即将奠基。
持续一整天的歌舞与祭祀,自清晨日出时便已开始;而当西沉的斜阳终于落入地平线时,庆典的氛围达到了最高潮——人群不绝的呐喊声中,首领一声令下,刽子手挥起长刀,精心挑选出的24位少女人头应声落地,一时间血光四溅。接着,她们的头颅被投入事先挖好的坑中,与坑内的木柴与动物油脂一起点燃。
烈火熊熊,照亮了每一个围观者。而在人群之中,还有那些女孩们的父母。他们眼含着泪水,咬紧牙关,看着自己的孩子成为献祭给天神的礼物。
东门遗址对面便是文物保护的办公区,墙上挂满了石峁出土的代表性文物介绍。见我们看得入神,热心的工作人员拿来两本他们最新编纂出版的《石峁》杂志相送,内容全都是遗址最新的科研成果;又专门打开一旁会议室的投影,为我们播放起遗址的介绍视频。
视频除了介绍这座东门,更多时间着眼在了一座名为“皇城台”的巨型建筑上。其视频中的复原模型,完全就是一座“金字塔”!这可不是一座国内常见到的建筑,更何况是在4000多年前。皇城台在哪里,规模有多大,现在还有多少遗存?带着这些疑问,让我们决定前去一探究竟。
皇城台:隐身山间的“东方金字塔”
我们沿着石峁唯一的旅游公路继续前行,希望皇城台就在前方。一路两侧尽是石峁的城墙遗迹,那些穿越四千年历史的石块就在身旁,仿佛触手可及。
与外城东门不同,皇城台仍在发掘之中,尚未正式开放,因此入口甚至没有任何标识。我们开车沿山路足足绕了几圈,才找到这个不起眼的岔路口。然而当驶入其中,眼前的景象却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如果说石峁东门曾经的恢弘尚需靠部分想象与脑补,那么目前被认为是古城核心的皇城台,任何站在它面前的人一定都会情不自禁发出惊叹——这不就是中国的金字塔么!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边长130多米的巨型石砌基座,几乎完美地呈下大上小的梯形,恰似金字塔的下半身。与国外金字塔大都建在平地不同,皇城台完全沿山势修建,因此护墙最高处高达70米(近20层楼高!)。
完全用石块与石片堆叠的墙体上,布满一排排整齐的桩孔,暗示着这里当年还拥有华丽的木质外部结构。也许你会理所当然以为,这一定就是皇城台的主体了,然而它其实仅仅是皇城台东护墙的一部分——真正的主体仍在发掘之中,其总面积也许还要大出几倍!
我在脑海中迅速将这座巨型建筑与全世界同时期的伟大古迹对比。如果说皇城台与埃及金字塔只能算神似,那么它跟美洲历史最久远的古城:秘鲁卡拉尔(Caral)遗址的主神殿,简直可以称作孪生兄弟:两者都建于4000多年前,又都在距今3000多年时废弃;都位于干旱的山区,外观都是梯形石砌结构,就连尺寸(卡拉尔主神殿边长110-150米)都几乎相同!
根据资料,皇城台中还出土了许多造型独特的石雕。有趣的是,它们似乎完全随意镶嵌在墙体之中,没有任何规律,有些甚至是明显倒置。目前学界大多认为,石雕可能来自一个历史更为久远的文明,在被石峁人击败之后,留下的石雕被“废物利用”随意砌进了新的墙体。无论如何,在那个年代,长距离搬运这些石块既不经济也不现实,这意味着在修筑皇城台之前,也许还有一座更古老的建筑在此屹立。可惜的是,即使我们睁大了眼睛寻找,也没有发现任何石雕,它们应该已经被收进库房了吧。
在到访时(2020年10月),皇城台包括参观通道在内的一切设施都还未修建,急欲遍览全貌的我们,只得小心翼翼攀着铁丝护栏,试图环绕一望无际的遗址保护区转上一圈。一路上我们看到的是一座正有条不紊发掘中的现场,大大小小的探坑中尽是被掩埋数千年的墙基或文物——很难想象当一切发掘完毕,整座皇城台以一座考古公园展现在世人面前时,该是何等的壮观!
石峁,究竟还隐藏了多少秘密
不要急着在东门或皇城台就用尽了你的全部感叹,因为整座古城的规模才是最令人震惊的部分——站在皇城台举目四望,四周一望无际的山野,竟全都在石峁城墙的包围之中,占地足有4.25平方公里,相当于近6个故宫的面积——而这其中的绝大部份,目前都还没有发掘。这个规模,不仅远超国内已知同时代的古城遗址,即便放在全世界对比,也足以位列同时期规模最大的遗址之一。
石峁的规模,让人不禁联想到相去不远的另一座古城:山西陶寺遗址。在史书记载的对照下,目前陶寺遗址已被学界推定为尧文化的都城。几乎可以确信的是,年代相仿的两个文明间一定曾有过接触,那么石峁究竟属于哪一支文明,为什么没有发现任何史书记载与其印证呢?
而与陶寺等同时代遗址相比,石峁遗址无论是城防等级还是规模尺度,都要超出许多,甚至远超我们对那个年代曾经的认知,因而也使人产生了很多疑问:
自古以来,大多城市都建在平原或河岸,石峁先民为何要选择在既无平地也无河流的山区修造自己的城市?
而究竟是一个怎样高度发达的文化,才能承载如此规模宏大的建筑与城市?
又是一个怎样的“群雄争霸”局面,才会需要如此坚固的城池防御?
在一个目前尚无法证明存在文字的年代,这些巨型工程该如何建造,统治者又是如何有效地对整个疆域进行统治?
……
也许随着考古发掘的深入,这一个个疑问都终将迎刃而解;但也许其中的很多疑问,我们永远都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可无论如何,石峁都足以位列四千多年前中国(乃至全世界)的最大“奇迹”之一,值得对历史与地理着迷的你的专程造访。
本文2021年3月27日首发于澎湃新闻·私家地理,原名《陕北沙漠边缘,藏着一座4300年前的“中国金字塔”》。版权所有,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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