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孤独星球》杂志2021年12月号。这是文章的第二部分,阅读第一部分请点击这里。
2PM:翻越碧罗雪山,一场冬日历险
从茨中沿澜沧江折回,在德贡大桥路口随写着“贡山”的牌子指引过桥后,眼前气氛霎时紧张起来。一座座写着“积雪”“落石”“塌方”,甚至是简单明了“危险”二字的警示牌,如跨栏赛道上的栏架一样接连横在路中,驾驶者必须小心地挨个绕过那些触目惊心的警示牌方可继续前行,绝无可能忽略其中内容。
我并非是个爱好冒险的旅行者。如英国女探险家黛芙拉·墨菲所言:“追求体验别样世界的人,都是异常谨慎的。”无奈选择在12月末的严冬中经这条写满“危险”的德贡公路翻越碧罗雪山,只因它是从德钦去贡山,使我完成“穿越四江”的唯一路线。
然而我也得承认,加缪那句“一个散发恐惧气息的地方,有时令人神往”对我也适用。因此当真实地行驶在这条前途未卜的公路上,双手紧抓方向盘,身体感受着车轮压过每一颗石子带来的颠簸时,一股莫名的兴奋竟突然占领了我。
这条仅90余千米的公路,2007年兴建,历经12年,直至一年前的2019年10月才正式通车试运行。而就在通车后的短短一年中,它先后经历了冬季大雪与雨季塌方两次长时间封路,实际通行时间不足半年。出发前,我打遍了公路两侧德钦县和贡山县,乃至它们分属的迪庆和怒江两州交通部门的电话,询问公路是否像一年前的12月那样,早早因积雪而封闭。所有接线员都告诉我,他们没有收到相关通知。无论怎么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尽管事先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公路却完全不似想象中艰险。虽然很快就爬升至雪线之上,但得益于精良的养护,除了偶尔出现的塌方修补路段,绝大多数时间中,我都是在近乎崭新的平坦路面上飞驰着,甚至还有雅兴停车,拍下在路旁草甸悠闲嬉戏的牦牛们。
唯一让我隐隐不安的是,一路竟几乎没有遇到对面来车。即使偶尔驶来一辆,也都是那种满身污泥,霸气十足的硬派越野车。那些司机看见我,总是要么投来惊讶的目光,要么干脆比出大拇指以示鼓励。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但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好兆头。
路面随海拔升高而逐渐变得崎岖难行,待行至全路最高点,海拔3882米的孔雀山垭口时,就只剩下在全年冻土层上勉强修出的土路了。然而总体来说,公路的前半段都行得轻松愉快,并不足以称作“险”。依常理推断,后半段路况也应类似,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垭口照旧飘扬着五色经幡,它们正伴着呼啸而过的山风起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经幡的后面便是海拔超过4300米的孔雀山,顶峰距公路直线距离不足500米,雪山仿佛触手可及。垭口另一侧,连片雪松坚毅伫立在这块本应是不毛之地的高寒地带,墨绿的色彩映衬着远方灰白相间的连绵群山。
几辆越野车在此等候正尽兴拍照的游客。我问其中一位司机,前面的路能走吗?他起初点头,可当看到我的车,却又改为摇头,最终不确定地说:
“你过去看看吧。”
过垭口向西下行,即告正式进入怒江州贡山县的地界。当转过一个急弯,猛然看到前方路面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先前那些司机对我比大拇指和摇头的原因,也一下回忆起了好像在中学地理课上学过的“横断山脉气候特征”:这里终年西风盛行,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撞上巍峨的群山,即转为降雪,堆积在山脉西坡,让垭口的东西两侧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
除此之外,我还悟出了一个也许更显而易见的道理:公路前半段德钦县养护得多好,与属另一县甚至是另一州辖下的后半段,其实并没有任何必然联系。
哦,多么痛的领悟。
自诩一向谨慎的我,从不会故意驶进危险中。面对前方那条覆满积雪,只有两条模糊车辙印贯穿其间,而一侧就是深不见底悬崖的“公路”,我立刻就忆起在欧洲自驾时,误入黑山某条两侧都被一人多高雪墙包裹的盘山路时的那种恐惧。然而那次我驾驶的是自己的硬派四驱越野车,对车子的一切能力与秉性早已了然于胸。现在开的却是辆刚租来的,主要为城市行驶打造的小型SUV,不仅四驱欠奉,甚至没有雪链或雪胎这样的基本装备。
我要收回加缪的那句话——一个散发着如此恐惧气息的地方,起码是绝不会让我有丝毫神往的。其实加缪自己一生中并没有出过太多远门,然而最终却死于一场车祸:他坐朋友的车,旅行返回途中车辆失控,可怜的他当场身亡,朋友则在几天后去世……呸呸呸!
赶忙止住不吉利的胡思乱想,我惊恐地转头看了眼坐在副驾驶的阿梨,不常开车的她显然还没意识到眼前的危机四伏,甚至对突然变换的雪景还露出几分惊喜。我之前答应在这条不通班车的德贡公路上载她一程,可哪知竟连累她同我一起陷入如此险境。
必须要做出抉择了:掉头返回自然是最稳妥的,但那就意味着旅程后半段要彻底改写,“穿越四江”的计划只能告吹;而开着这部显然不适合雪地行驶的车子继续前行,无疑是在冒险。
我艰难推开正被刺骨寒风吹袭的车门,迈进没过脚踝的积雪中,想要仔细探查路况。这是一段“之”字形下坡,透过让人眩晕的悬崖向下张望,我依稀看到路面积雪在几个环回之后就消失了。积雪路段比想象中要短,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又仔细确认好这段积雪路面每一处可能的避险方向——万一打滑失控,就往山壁方向撞,希望可以保个“车毁人无恙”。
回到车上,我认真告知了阿梨正面临的境况,表示如果她不愿继续前行,我们就掉头返回。然而她只是说,如果我决定继续走,她就跟我一起。旅行文学泰斗保罗·索鲁曾说过,旅行就是“你把自己交到不认识的人手里,甚至把性命托付给他们。”此时此刻,阿梨,这个我两天前还不认识,今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的陌生姑娘,就真这样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我的手里。
那么,出发吧。
起初那段积雪路面,倒行得还算顺畅。当小心翼翼拐过几个急弯,来到起初以为“没有积雪”的那段路时,我却傻了眼:的确路面没有白色积雪,可留下的竟是积雪消融一半后的大片光滑冰面。其中一截还在肆意流淌着源自雪山的汹涌融水。
任何人都知道,在雪中和冰上走路绝对是两种不同体验——即使你可以在雪中健步如飞,但若不想摔个大马趴,那就别走到冰上去。而把一辆一吨多重,且只配备了光滑四季胎的汽车开到冰上去,基本等于让它体验随机无规则的布朗运动。
下意识转头向后看,我的心中闪过一丝就此返回的念头,但很快就发现那只是个痴心妄想:这条覆满积雪,只能容一车通行的狭窄山路,一旦驶入,就绝不存在中途折返的可能。
(对不起,这里没有图——我们俩都吓被得谁也想不起要拍照)
“冰雪路面驾驶,忌猛打方向,忌猛踩油门刹车;一旦侧滑,要顺着侧滑方向慢打方向修正。”这段每个初涉冰雪驾驶的司机都要背过的规则,在我心中一遍遍复诵着。我相信,没有一个司机愿意亲自实践其中的内容,特别是开着一辆没有任何冰雪装备的素车,行驶在如此陡峭的山崖上时。
幸运的是,最终我竟将车有惊无险地缓缓挪过了那段冰面。在随后的短暂休息与“庆祝”中,我才意识到方向盘早已被握得满是汗水。
后面的路程,尽管依旧布满塌方与涌水,我们甚至在好几次在不同的抢修施工处等待了很久才得以通行,但好在再也没有哪一处,如之前那次“过冰面”那般令人心惊胆寒了。海拔渐次降低,眼前的路面也随之变得平坦而开阔,甚至偶尔还会路过一座飘着袅袅炊烟的牧民定居点。这是“回到人间”的感觉。
2020年12月30日,即我们完成穿越的3天后,德贡公路再度封闭,一切车辆禁止通行。一项大规模的路面修缮提升工作随即展开,预计全路复通时间2022年4月1日——直至发稿时,整条公路仍处封锁之中。
6PM:白汉洛,投宿村民家中的一夜
下山路上的一处急弯,手机导航突然传出“目的地白汉洛就在左侧”的提示。我向左望去,只有一面覆满奇形怪状植物的山崖,高不见顶,如一面高墙挡在那里。
这座白汉洛村本该是我们今天最后一处经停地。地图显示,它应该就在“这堵墙”的后面,但我很确定,自己没有崂山道士那般功力穿墙而过。漫无目的迂回几次后,我意识到,只有转角处一条被茂密树丛掩映着,坡度仿佛直冲天际的水泥窄路是唯一可能的路线,尽管路口没有任何标志。
试探着循迹而上,汽车引擎在陡峭的斜坡上发出声嘶力竭的鸣叫,当拐过一个又一个180度急弯,冲上似乎已身处云端的坡顶,一座温馨的村庄终于浮现在眼前,同时出现的还有那座碧罗雪山映衬下的教堂。
我是在齐先生的展览中第一次知道白汉洛和村中这座教堂的。资料中描述的白汉洛教堂“比茨中教堂融入了更多大理剑川工匠的设计语言,巴西利卡式的西方建筑形制与白族‘双叠水’式的东方建筑风格巧妙融合在一起。”剑川的白族工匠曾远近闻名,在木构建筑的年代,滇西北山区无论是佛寺还是教堂,请他们营建几乎是唯一的选项。
时下,教堂被包裹在脚手架与绿色罩网之中,似乎正进行一场大规模修缮。然而也许因为正处周末,周边并无任何人影,倒有一头不知谁家的牛旁若无人徜徉其间。
透过脚手架间的缝隙,我注意到梁柱上精致雕刻的耶稣像。比起茨中教堂,这里的耶稣不仅同样脚踩“中国祥云”,就连眉目特征也几乎变成了中国人。我联想到美国那场充满争议的电视剧“黑人耶稣”,不知“白汉洛的耶稣”是不是也会喝酥油茶,并被信众献上一条条哈达。无论怎么说,在那个没有网络的年代,让山里的工匠凭空想象出犹太人耶稣的长相,应该比让他做出木雕本身还要困难吧。
走入室内,屋顶是白族风格的网格状藻井,其中涂绘的装饰图案也都可谓中西合璧,包括各种形象的十字架与中国传统的“吉祥如意”图案。而墙上的壁画,内容是葡萄藤缠绕着十字架,不知是借用中国“葡萄多子多福”的寓意,还是感谢传教士将葡萄与葡萄酒带到这里。而让我最啧啧称奇的是,设计者竟还将西方教堂中常见的彩色玻璃花窗元素,巧妙融入到了建筑本身的中式窗棂中。
阿梨通过教会的朋友,联系到白汉洛教堂的主任嘎真。我们从教堂出来时,他已在门口等候我们了。这个三十来岁的小哥,也是目前这项维修工程的负责人。
白汉洛是座多民族混居的村子。这里每个居民都拥有两种不同维度的属性:藏族或怒族;佛教或天主教。如嘎真的全名叫“嘎真·加俾额尔”,前者是个常见的藏族名,后者则是《圣经》中大天使“Gabriel”的天主教译法。
比起德钦,贡山所在的怒江北部居民信仰史更加复杂。怒族是这里最早的原住民,起初他们信奉“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依靠巫师“南木沙”作为与神灵沟通的桥梁。大约两百年前,从四川辗转而来的喇嘛第一次进入贡山传播藏传佛教,在当地人的不解与质疑中逐渐给他们带来了第一次信仰转变。
而这里的天主教信仰,与德钦类似,也是最初源自百年前的那批法国传教士。同样与德钦类似的,还有1905年的那场“教案”。白汉洛第一座教堂建于1898年,而现今这座则是1905年旧教堂被烧毁后重建的。
听说我们没吃晚餐,也还没定当晚的住处,嘎真当即邀我们去他家里住。
“这……你们方便吗?”对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我有点犹豫,怕贸然前去却给他们添太多麻烦。
“当然方便。”他干脆地答到,“反正家里房子大,空着也是空着。”
我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带我们去了家里的厨房。这是一座圆木搭起的平房,就像俄罗斯的“木刻楞”。因长年烟火缭绕,四壁已被熏得焦黑。火塘支在房间一角,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暖意。旁边墙上挂着已风干好的腊肉,让人食指大动。
同样挂在墙上,象征信仰的木质神龛,内外共有四五尊耶稣的雕像或画像,依旧全都慈眉善目。整座神龛被一条绿色哈达覆盖,在藏族文化中,它代表河流,象征繁衍与生息。
嘎真说,他们全家以前都住在类似的木屋中,人住楼上,牲畜住楼下。而几年前旁边的新房建好之后,木屋就只作厨房和餐厅使用了。同样是这几年才建好的,还有刚才那条崎岖的进村窄路——在它之前,村民进出的唯一方法,就是背着竹篓,在陡峭的崖壁上攀爬三个小时。
一边介绍村中情况,他一边熟练地向火塘添着柴火,浓重的烟火气息渐渐弥散在整座房间。嘎真的妻子端来一口锅,蹲在火塘边开始准备晚餐。
干煸卷心菜,辣炒洋芋片,冬瓜烧五花肉,很快,三道诱人的家常菜就被陆续摆上了餐桌。见只端上两副碗筷,我才意识到他们早已吃过了,这三道菜都是特地为我们俩做的。
阿梨做着餐前祷告,感谢主赐予的食物。而我能做的,只能是转过头对正忙活着刷锅洗碗的嘎真夫妇说声谢谢,感谢这来自陌生人毫无保留的善意。
每晚七点半,村中的晚祷都会准时开始。这是一项延续百年的习俗,除少部分特殊年代外,从未中断过。白汉洛教堂长期没有神父,无法定期举行弥撒,从不缺席的晚祷便成了村中天主教信仰者最重要的定期聚会。
因教堂在修缮,晚祷地点改在教堂旁的临时祈祷所。我们到达时,已有十几个人聚在这间灯光昏暗的小木屋里了,大都是留守村中的中老年人。木屋四周的墙上,环绕着五色哈达与卡通造型的圣诞老人挂件。
祈祷内容是天主教常见的《玫瑰经》。最初是法国传教士把这段复杂的赞歌翻译成藏语,并在山中传唱至今。尽管白汉洛有藏、怒两个民族,但村里的怒族也也早已接受了藏文化,同藏族只剩下身份证的区别。
晚祷持续约40分钟,参与者先坐后站再跪,悠扬的歌声在狭小的木屋中回荡不绝。没有人领祷,每个人对流程都熟稔于心,仿佛早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曲调与歌词相似,也是纯粹的藏族风格,若不是偶尔夹杂的中文“万福玛利亚”,我甚至无法将其与藏传佛教音乐区分开来。
在我看来,这段由两个民族信众共同吟出的藏族曲调,这首混合了两种语言的天主教赞歌,很难说它属于天主教,藏族,怒族,抑或汉族,而更像是一种以上所有元素的大糅合。
就如我在土耳其迪亚巴克尔(Diyarbakır)古城里听到的dengbêj,那是一段同样悠扬的吟唱,是当地库尔德人口口相传至今的民族史诗。这个世代生活在安纳托利亚高原边缘的古老游牧民族,千年前皈依了伊斯兰教,百年前又被殖民者将居住的土地随意瓜分给周边四个国家。
我问那位唱诗的老人:“您觉得哪个最能代表自己的身份,库尔德人,穆斯林,还是土耳其公民?”
“三者都是。”透过年轻的翻译,他告诉我。
回到嘎真家时,火塘旁又多了一人:来村中暂住的扶贫队员老代。
老代本在大理经营客栈,因疫情影响,2020年生意大不如前。想做点事情的他便报名了“技术扶贫工作队”, 作为信息录入员来到大理对口帮扶的贡山县,住进了深山里的嘎真家。
工作队主要向当地人教授汉语与手工编织技巧,不仅完全免费,参与者还可享用一顿免费午餐,并拿到一笔补助款。据老代描述,村民参与积极性甚高。
见我们相谈正欢,嘎真端上盛在纸杯里的红葡萄酒,“村里酿的,你们随便尝尝。”说罢,他也加入了这场围炉夜话。这是我第一次喝到本地的葡萄酒,问嘎真,酿酒工艺来自哪里。他说是祖辈传下来的,而最早确实可以追溯到百年前来此的传教士。
轻抿一口,清爽甘冽,微透着属于高原的泥土芳香,果然如书中描述,不输“莱茵区上好的佳酿”。
好酒与好友,永远都是心头无法抗拒的温暖。不觉间几杯下肚,很快微醺与困意便混杂着袭来。我方才意识到,这短暂的一天里已经历了太多故事。
嘎真的妻子在新房找出两个房间分别供我和阿梨过夜,疲惫不堪的我很快就进入梦乡。直到第二天醒来,我才有精力注意眼前的一切。这间房属于正在山下迪麻洛小学寄宿的嘎真儿子,墙上贴着小男孩勇夺学校运动会投篮与跳绳两个冠军的奖状。我走出房间,房门正对着二楼宽阔的露台,远处的白雪皑皑的山脉刚好映出清晨第一缕阳光。
去吃早餐,嘎真妻子已煮好了香浓的酥油茶。来的路上,我注意到木屋旁围满了鸡、鸭、牛等各种牲畜和家禽,因而问道:
“新房子真大,得有十几个房间吧?你们养殖生意做得很不错啊!”
“哪里哪里,房子都是政府给盖的,我们哪能盖这么大呀!”
说这话的时候,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与嘎真夫妇作别,我们开车经来时的路下山,沿德贡公路继续前行,怒江就在前方的不远处了。《孤独星球》指南说,那是一个“人神共居”的秘境。然而在还未到达那里之前,甚至在这短短24小时里,我已在途中留下了这么多难忘的回忆。难以想象,前方究竟还会有多少未曾预料的故事在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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