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哈兹,一个不存在的国家(上)

本文为阿布哈兹系列游记中的一部分,首发于《孤独星球》中文杂志2022年9月号。

另外两部分请见:《阿布哈兹,一个不存在的国家(下)》《阿布哈兹,在一个“不存在的国家”亲历国庆》

最特别的“边境”

“去阿布哈兹,为什么?”

“因为阿布哈兹是格鲁吉亚的一部分,我们想去看看那部分。”

面对检查站的格鲁吉亚士兵,我流利背诵着网上学来的“通关密码”。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说谎,阿布哈兹(Abkhazia)的确是格鲁吉亚(Georgia)的一部分。包括中国在内,绝大多数国家也都如此认可。然而在1992年和2008年两场惨烈的战争后,这块格鲁吉亚的自治区便一直处于事实上的“独立”状态,自称“阿布哈兹共和国”。

我们从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Tbilisi)坐了一整晚火车来到这里——因古里(Inguri)河畔的小城祖格迪迪(Zugdidi)。建于苏联时期的铁路,曾径直通向阿布哈兹,以及更远的俄罗斯。然而现在,铁路早就中断,所有从前往阿布哈兹的旅客都必须下车,在因古里河边接受检查。

因古里河边的检查站,车辆无法通行,只能步行穿过

地图上,阿布哈兹的形状像一只长筒靴:鞋尖指向浩瀚的黑海,鞋跟紧贴与俄罗斯交界的高加索山脉,而被“踩”在鞋底下的,则是格鲁吉亚的本土。因长年战乱,这里并没有开放的民航机场,只能经陆路到达。对我们来说,相比于需要额外办签证的俄罗斯,经格鲁吉亚本土前往无疑省事得多。毫无疑问,这是我见过最特别的边境:尽管格鲁吉亚从来都认为对面是自己的一部分,但阿布哈兹当局却坚称自己是个“独立国家”。

阿布哈兹(绿色)与格鲁吉亚的关系,紫色为格鲁吉亚另一分裂地区南奥塞梯。From United Nations Cartographic Section/Public Domain

那番对话后,便是无尽的等待。这是外国游客的“特殊待遇”──显然,他们对那些拎着大包小包,来往不绝的本地人没有任何兴趣。我们特地一大早赶来,因为早就听说会有漫长的等待。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对方终于告知我们可以去对面了。这里距离河对岸的阿布哈兹检查站还有大约1公里,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我们跳上一辆公共马车,等待马儿迈着慢吞吞的步子,载着我们去到“另一个世界”。

通向阿布哈兹的马车

马车刚开动我就后悔了:比起自己走过边境,坐马车花钱不说,关键是遮阳棚把外面挡得严严实实,我甚至没能看到边境大桥的样子。回程一定要走过边境——我暗自想。不料,这个“梦想”竟马上就实现了:当我们在阿布哈兹一侧检查站出示了网上提前申请好的“阿布哈兹外交部”批文,又等了大概一小时之后,却被无情告知:“今天不能过,明天再来吧。”问原因,对方支支吾吾,英语水平完全不足以表达。我们只好背着全部行李折返。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拒绝入境,只能明天再来碰运气了。

就在顶着烈日,即将走完大桥的全程时,身旁驶过的马车上,两个外国游客冲我们大喊:“回去吧,你们可以过了!”我们听得一头雾水。事后才知道,刚刚正好遇到阿布哈兹外交部午休,他们迟迟等不到确认,只能让我们返回。

在10分钟内走过大桥第二遍,并顺利通过刚才的检查站后,迎接我们的却是又一座检查站。这里不再是刚刚那些松松垮垮的阿布哈兹警察,而是一群全副武装的俄罗斯大兵。其中一人用流利的英语命令我们进入一间用集装箱改成的特别房间。“我们能带行李进去吗?”“No.”“那能一个一个进吗?”“No.”他面无表情重复着这个音节,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不由担心起被要求留在屋外的行李:他如此要求,是为了趁机偷东西吗?

这是我经历过最繁琐的一次边境检查,对方一边发问,一边填着一张事无巨细的表格,内容从父母姓名到旅行历史一应俱全,而集装箱的幽闭与闷热无疑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显然,这又是一个只针对外国游客的“特殊待遇”。不能理解的是,他分开问了我们两遍,甚至包括那些显然两人答案会完全一样的问题,难道是为了暗中比对我们的答案?等这一切终于结束,我们也终于被从“小黑屋”放出来的时候,又是一个多小时以后了。唯一庆幸的是,好像没人对我们的行李动过手脚。

关卡门外,传说中直达“首都”苏呼米(Sukhumi)的班车不见其踪,在此处候客的唯一一辆小巴车,只开往最近的城镇加里(Gali),这意味着我们还需要在那里换乘才能到达当天最终的目的地。自进入阿布哈兹,格鲁吉亚手机卡便不再有信号。心中难免担心一路上是否会顺利——手中的《孤独星球》 指南特别提到:“阿布哈兹总体还算安全,但加里这样的边境地区除外。”

加里,充当汽车站的小广场

幸好,在加里下车时,开往苏呼米的车就停在旁边。小广场四周布满店铺,看起来并不危险,甚至还有一台ATM机供我们取卢布付车费。今日阿布哈兹完全是俄罗斯的附庸,俄国大兵遍布境内,时区与莫斯科相同(与格鲁吉亚其它地区差一小时),就连通行货币也是俄罗斯卢布。

前往苏呼米的2小时路程,尽管始终对未知世界抱有期待,但始终灰暗阴沉的天气,沿途不断经过的颓败房屋废墟,都让我比先前想象中更加沮丧。不被承认的国家,无法预知的未来,迎接我们的绝不会是一次轻松的旅行,我心想。

通往苏呼米沿途所见

我们在苏呼米火车站前下车。建于苏联时代的火车站,依旧可以从高耸的尖顶瞥见往日的雄伟,然而走近看,内部却只剩一片瓦砾。尽管站房已废弃,但这里每周仍然有火车开往莫斯科,唯独铁路另一端的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永远不会再有火车开来了。

苏呼米火车站

穿过摇摇欲坠的铁路天桥,我们沿着一条小径去往不远处早已订好的民宿。推开民宿大门,眼前是一间温馨的普通人家客厅。慈祥的白发女主人应声而出,然而看到我们,她却是一脸惊恐,不由分说就把我们向外推。麻烦的是,她完全不懂英语,我们则一点俄语都不会(比起本土的阿布哈兹语,俄语在这里更常用)。一番艰难沟通后,我们只能猜测,大概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但她始终坚决拒绝我们入住,哪怕另付现金也不行,我们只得离开。没有网络,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在这样一座彻底陌生的城市里,我们只能碰运气似的一家家酒店挨个问过。然而所有酒店,不是没有空房,就是价格远超我们的预算。阿布哈兹的第一夜,难道只能露宿街头?

建筑上挂有钟表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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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呼米,遍布在公寓楼上的弹孔

偶遇一场家宴

这场搜索,以我们在海边看到“City Hostel”(城市旅舍)的牌子而告终。穿过狭窄的门洞走进小院,一股烤肉香气扑面而来。“City Hostel?”我问院子里的老人。“是的,City Hostel在左手边的楼上。你们是游客吗,哪里来的?”对方竟说着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

“不过今天房间都满了。但我弟弟家好像还有一间房,平时是招待朋友的。让我问问他。”

他跑去问那个那个正穿着围裙在角落里烤肉的男人,接着拿了一串钥匙回来,带我们参观房间。小房间陈旧却一尘不染,而且比起旁边崭新的旅舍房间,我们显然更青睐这里保留着的“苏联情调“。最关键的是,他给出了一个十分合理的价格,每晚只要大概110人民币。热情的主人,舒适的房间,还有近在咫尺的海景……对我们来说,没有哪里比这里更合适了,我甚至有点庆幸没住成最初那家民宿。

院子里晾着衣服和毛巾,习惯和中国人一模一样

老人介绍说他叫Rauf,在苏呼米当英语老师。之所以英语如此标准,是因为曾在美国生活了快20年。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参加弟媳的生日宴会。

“你们吃饭了吗?我弟弟说,他非常希望邀请你们参加宴会。”说着,Rauf递来一杯白色液体,正口渴的我没多想就一饮而尽。瞬间,一团烈火从我的嘴唇一路烧到腹腔深处。

“一口闷?厉害!这是纯伏特加啊,75度。”他显然没意识到我是把酒错当成了水。

“所以……咳咳……这是餐前酒?”我的喉咙还没从刚刚的“洗礼”中缓过劲来。

“不不,那只是给你们‘漱口’。这个才是餐前酒,自己酿的哦。”他一脸坏笑,拎来一只巨大的塑料矿泉水桶,又将淡黄色的白葡萄酒依次倒在刚才的玻璃杯里。“干杯!”

这还没开始,我却已是两杯酒下肚,其中一杯还是75度的伏特加。果然,在高加索地区旅行,没有一副好肝脏是万万不行的。

等到家宴开场,英语最好的Rauf又担负起向我们介绍家庭成员的重任:胖胖的John,也就是刚才烤肉的男人,是Rauf的弟弟,也是这家旅舍的老板。

“啊,这是今天的……女王陛下!”说着,Rauf对John的妻子,也即是今天的寿星做了个夸张的行礼动作,所有人笑成了一团。

而那三个并不愿安稳坐在桌上,一直跑来跑去的小朋友,则都是他俩的女儿。读初中的大女儿已出落成一副标准的东欧美女模样;刚上小学的小女儿则还是个小胖墩,一头短发让我差点把她认成男孩子。

主人的三个孩子和小狗Alpha

“对了,这里还有他!”Rauf指着桌底下那只馋得直流口水的小狗:“他叫Alpha。”

“Alpha?所以还有Beta,Gamma吗?”我乐了,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用希腊字母来给宠物起名,是希腊文化对阿布哈兹潜移默化的影响吗?Alpha(α)是希腊字母里的第一个,正如阿布哈兹最早的历史,也是来自希腊人的开拓。他们在这里建立的第一座城市:蒂奥斯库利亚斯(Dioscurias),据说就是如今苏呼米城的最早前身。

“在你们中国,会给狗起什么名字?”Rauf问。

“旺财!”同伴立刻想到了这个土味十足的名称。

“旺——柴?”他艰难重复着发音。

“是‘旺——财’。”我纠正。

“旺财!旺财!”Rauf盯着Alpha,一本正经说到:“听着,以后你就叫旺财了!”我们全都大笑起来,只剩桌底的Alpha一脸茫然。已离开美国的Rauf,却依旧保有着美国人的幽默。

宴会的“正式饮料”是一瓶类似香槟的起泡酒,这是我在10分钟内喝到的第三种完全不同的酒。趁着意识还清醒,我赶紧端详桌上的菜式,突然意识到:无意间凑出的这一桌宴席,刚好折射出了阿布哈兹复杂的近代史。

看起来颇像玉米粥的卡尔乔(Kharcho)浓汤,源自格鲁吉亚——中世纪时,阿布哈兹曾是格鲁吉亚王国的一部分。

黄瓜与西红柿搭配的家常蔬菜沙拉,难说“属于哪个国家”,但的确与土耳其的牧羊人(Choban)沙拉十分相似——16世纪,阿布哈兹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吞并,如今的苏呼米(Sukhum)之名,就是土耳其人所取。

而飘散着诱人香气的猪肉大串(Shashlik),毫无疑问是俄罗斯特色——19世纪,扩张中的沙俄帝国逐步控制了阿布哈兹全境。直到今日,俄罗斯对阿布哈兹的影响依旧无处不在。

如果一定要找出什么是“阿布哈兹特色”,那大概只剩用来蘸肉的阿吉卡(Ajika)辣酱了。然而这种据称起源于阿布哈兹的橙红色蘸酱,如今同样被格鲁吉亚人宣称拥有“版权”。

一轮轮推杯换盏之后,红晕渐渐显现在每个人的面庞,席间的气氛也从起初的群体客套变成三三两两的“小组讨论”。

我最好奇的是,在阿布哈兹“独立”后,Rauf是用是用什么身份留在美国的。美国难道会给性质跟废纸差不多的“阿布哈兹护照”贴签证?我甚至在想象,阿布哈兹宣布“独立”那一刻,假使Rauf刚好正在赴美的飞机上,他会不会也像斯汤姆·汉克斯饰演的“幸福终点站”男主角那样,在入境美国时遭遇进退两难的窘境。

“不不,我们一直都有俄罗斯护照。”他大笑起来,从手机里翻出自己的护照照片给我看,“出生地”一栏,写着“USSR(苏联)”,巧妙避开如今阿布哈兹地位的尴尬;而“国籍”栏,(跟所有俄罗斯人一样)赫然写着“俄罗斯联邦”。换言之,用这本护照去世界各地旅行,在当地政府看来,他跟一名普通俄罗斯人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既然可以合法地留在美国,他为什么又要回到这个战争刚结束不久,局势还远谈不上稳定的阿布哈兹呢?“在美国的生活……我想应该比阿布哈兹要好一点?”我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那是当然!美国没有战争,没有冲突,也没有这天杀的残垣断壁。还有,我在美国赚的钱比现在多5倍……你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要回来吧?”也许是酒精的作用,Rauf直接自言自语起来。

“因为,这-里-是-我-­家。”他一字一顿说出这句话。说罢,仰头把杯中的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苏呼米,阿布哈兹的第一印象

第二天一早,卸去前日沉重的行李,我们才终于得以轻松步入苏呼米的街头。踏出旅舍大门,眼前立刻就是平静如湖面的黑海。沿海一线的建筑大都修缮过,看起来同一座普通的海滨度假小镇并没有什么分别。然而只要转过一个街角,就能发现大片未经修缮,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不少甚至还残留着战争留下的弹孔。

苏呼米市中心海滨的一处雕塑,背景是废弃的邮轮码头

当地人最爱吃早餐的地方,还是一副“苏联食堂”模样:穿着老式围裙的富态大妈站在泛着陈年油花的玻璃柜台后,顾客也像苏联时期国营工厂的员工那样,每人端着一只托盘,排队依次打饭。煎蛋,蔬菜卷肉,烤鸡腿……就连提供的菜式,我也看不出跟俄罗斯有任何区别。

“苏联食堂”里的菜式

第一次吃到“正宗”阿布哈兹菜,则是在那间闻名遐迩的海滨餐厅NARTAA了。每位光顾这里的游客,都会在服务员的盛情推荐下点上一盘阿布哈兹的“国菜”阿比斯塔(Abysta):像是糯米饭的淡黄色基底,其实是玉米面和面粉混合而成的面糊;而整块豪放地插在中央,远远就能闻到标志性发酵酸味的,则是格鲁吉亚最常见的苏鲁古尼(Sulguni)奶酪。我们学着当地人的样子,用手将面糊与奶酪捏成一个球,再囫囵个地塞进嘴里——无奶不欢的同伴大叫好吃,我却被浓重的奶酪味顶得连灌了几大口酒。虽然对阿比斯塔实在是无福消受,但阿布哈兹的葡萄酒——如同在格鲁吉亚每处喝到的一样——真的是难言的美味。在这座号称是苏呼米最高档的餐厅里,本地葡萄酒只要20元人民币——不是一杯,而是整整一瓶!

NARTAA餐厅

如果说阿比斯塔只是包含了格鲁吉亚原料,那么另一道菜Achma,则完全就是格鲁吉亚“国菜”哈恰普里(Khachapuri)的翻版。这种类似土耳其皮德(Pide),并跟意大利披萨和中国新疆的馕都拥有共同祖先的奶酪大饼,无疑印证了丝路商队留下的足迹。

只是,这些店家口中的“阿布哈兹特色”,却在昨天的家宴中都不曾见到,让我不得不怀疑它们是否还是如今阿布哈兹人每日的饮食。

桌子上的盘子里有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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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味十足的Abysta和与格鲁吉亚哈恰普里异名同质的Achma

苏呼米城区并不大,无论怎样随意游走,一定不会错过那座至今仍是阿布哈兹第一高楼的前部长会议大厦。远远望去,板正的混凝土建筑如一面高墙般耸立,充满了苏联式野兽派的压迫感;然而走近细看,才会发现整座大楼不剩一块玻璃——这座市区正中的城市地标,竟是一片废墟。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如此一座富有政治意义的废墟,竟几乎没有安保。在躲过了唯一的门卫后,我们轻易就进入其中。正统希腊古典式的三角门楣,似乎依旧在宣示权力的威严,然而周遭的墙面,却早已画满前人留下的随意涂鸦。走入室内,犹如灾难片的景象让人不寒而栗:曾经富丽堂皇的室内装修,如今不是毁于战火,就是被人窃走倒卖;巨大的旋转楼梯,水泥破碎后钢筋张牙舞爪地裸露在外;墙面原本的白色涂料已难以分辨,只剩青苔的墨绿与水浸过后留下的恶心乌黑。巨大的主体建筑,不过始建于20世纪80年代,相较于两边侧翼的建造年代要晚上很多。然而它的设计者也许不会料到,在落成区区几年之后,这座雄伟的建筑就会成为阿布哈兹战火中最大的无辜牺牲品。

部长会议大厦的废墟内外

前夜酒后闲聊,Rauf曾提及它至今未修复的原因:阿布哈兹政府认为“这座楼代表了被格鲁吉亚统治的黑暗历史”。这个乍听有些可笑观点也许不无道理,譬如格鲁吉亚政府属下的“阿布哈兹流亡政府”,至今仍用这座大楼作为其徽记形象。至于为什么没有拆掉它,Rauf的解释很简单:没钱。(“政府甚至没钱维修办公室的厕所!”)

这种极致的穷困,绝不仅限于政府。事实上,你不需要太多眼力就能在苏呼米各处轻易找到若干证据。阿布哈兹曾是前苏联最炙手可热的海滨度假圣地。海岸线上,豪华度假酒店如珍珠般串起,全天候不间断接待东欧各国的游客。然而现如今,它们大多早已同那座部长会议大楼一样,化为一片废墟。

城外,度假酒店的废墟

而那些曾与度假酒店并立的高层公寓,每套都拥有能将海景一览无余的全景阳台,它们曾是苏联上层人士竞相争抢的“奢侈品”,房价甚至一度高过莫斯科。然而现如今……如果说苏呼米市中心,住的大多还是像Rauf这样有钱有闲的上层中产阶级,那么在郊区,这些曾经的豪华度假公寓里,居民阶层的向下变化,无疑是显而易见的。

生于苏呼米的格鲁吉亚裔作家古拉姆·奥迪沙里亚曾如此评价这荒诞的现状:“我们格鲁吉亚人曾以为,从苏联独立之后,靠着葡萄酒与矿泉水,就能过上百万富翁的生活;而拥有大海和田园风光的阿布哈兹人则以为,当他们脱离了格鲁吉亚,就会变成第二个瑞士,我们都会过得很好。”然而事实却是:如今的“独立”状态,不仅让格鲁吉亚山河破碎,骨肉分离,同时也从来没有给阿布哈兹人带来任何繁荣。

谈及今日阿布哈兹,就不得不提到这一切的“缔造者”斯大林。这位前苏联的铁腕领袖,选择在阿布哈兹度过人生最后8年中的4年。也正是在此期间,大量基础设施与度假酒店项目在他的首肯下得以实施,让阿布哈兹从默默无闻的帝国边陲一跃成为度假客眼中的“红色里维埃拉”(“里维埃拉/Riviera”,意大利语意为“海岸线”,现·特指意大利和法国地中海沿岸景色最美的部分)。

湖边有许多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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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上俯瞰的黑海风光

然而身为格鲁吉亚人的斯大林,却始终坚持认为阿布哈兹是格鲁吉亚的一部分。1948年,他在与主政阿布哈兹的格鲁吉亚领导人谈及此事时,甚至直言不讳道:“他们(阿布哈兹人)比斯凡人(Svans,生活在格鲁吉亚西北山区的另一少数民族)更接近格鲁吉亚人,但没有人认为斯凡人不是格鲁吉亚人。每个熟悉历史的人都该明白,阿布哈兹一直是格鲁吉亚的一部分。阿布哈兹人与格鲁吉亚西部人,在习俗和信仰上基本没有区别。”

是斯大林对阿布哈兹的偏爱,让这里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度假胜地;然而也是斯大林,他对阿布哈兹地位的坚持,埋下了此地半个世纪后战乱与动荡的种子。

在苏呼米郊外的破败中,我意外发现一间用废弃游船码头改造的餐厅ANCHOR。店名意为“锚”,似乎在纪念这座不再有游船系锚的码头。伸入黑海的全景露台,随风飘荡的半透明纱帘,都让这里拥有了一种近乎梦幻般的忧郁气质。点上一杯啤酒,任何人都可以坐在这里,轻松消磨掉一整天时光。

太阳徐徐落下,暮霭西沉,耀眼的橙黄色浸染了整片天空,宛如刚摘下的柑橘般鲜亮,又像是一团烈火在天边熊熊燃烧。在这一刻,这个千疮百孔的阿布哈兹,似乎又重新变回了曾经的“红色里维埃拉”。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苏联度假客会对阿布哈兹如此趋之若鹜。

只是这片天空,却早已不再属于那个统一而强盛的苏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