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索沃,一块车牌引发的风波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2023年第1期

近几个月来,冲突与动乱在科索沃地区再次爆发,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科索沃北部的塞尔维亚族(塞族)居民,使用装满碎石的重型卡车在多处交通要道设置路障,阻挡交通;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则以保护塞尔维亚族居民为由,要求按照1999年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的1244号决议,向科索沃派出最多1000人的武装力量;而事实上处于独立状态,并得到美英法等西方大国承认的科索沃当局,则正式提出了加入欧盟的申请,并开始推动加入北约的进程。科索沃地区曾经相对平静的状态,在短期内急剧演化为剑拔弩张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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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索沃的纷繁历史

科索沃位于欧洲巴尔干半岛西南部,主要居民为阿尔巴尼亚族(阿族),大多信仰伊斯兰教。在1974-1990年间,它名义上是南斯拉夫加盟国之一的塞尔维亚的一个自治省,但事实上拥有与其它加盟共和国相近的自治权,包括脱离联邦的权力。上世纪80年代末东欧巨变,在科索沃也兴起了要求独立的呼声。1990年塞尔维亚总统米洛舍维奇修宪,剥夺了大量原先已赋予科索沃的自治权,也让此后数十年间的祸端从此埋下。

1991年南斯拉夫解体后,由于不具有加盟国地位,科索沃未能像克罗地亚或波黑那样获得独立,而继续被国际社会认可为塞尔维亚(南联盟)的一部分。为巩固统治,上世纪90年代中期,南联盟开始组织大量塞族人向科索沃移民,引发当地阿族居民反感。与此同时,以“科索沃解放军”为代表的阿族极端实力也在科索沃抬头,米洛舍维奇则采取了诸如强制迁移科索沃阿族居民等强硬方式予以回应。

1999年,北约在未获联合国授权的情况下武力介入双方冲突。在遭受78天空袭后,米洛舍维奇最终同意根据《库马诺沃协议》和联合国安理会第1244号决议,从科索沃撤军,该地区事实上脱离了塞尔维亚的统治。2008年,科索沃当局单方面宣布独立,成立“科索沃共和国”。迄今为止,尽管该政权已获得部分国际承认,但联合国,以及其193个成员国中约半数,包括中、俄两个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以及西班牙、希腊等5个欧盟国家,仍将科索沃视为塞尔维亚的一部分。

2013年塞尔维亚与科索沃当局签署《布鲁塞尔协定》,在搁置主权争议的前提下,双方关系首次实现正常化。然而协定的一些条款,如在科索沃北部成立拥有部分自治权的“塞族市政共同体”等,却从未得到执行。出于历史原因,至今仍有约9万名塞族居民在科索沃生活,主要分布在米特罗维察(Mitrovica)河以北的地区。他们拒绝承认科索沃独立,并继续使用塞尔维亚发出的护照、货币与车牌。

一块车牌引发的风波

有关科索沃车牌的争议由来已久。为机动车发放牌照,一直被视为对某一地区进行有效统治的标志之一。欧洲大陆国家众多,大量人员需要驾车往来各国之间,因此当地车辆都根据联合国《道路交通公约》,将所属国的字母代码与标志置于车牌或车身上,以作识别。1999年之前,科索沃一直使用南斯拉夫统一样式的车牌。之后,科索沃开始自行发放车牌,并于宣布“独立”后的2010年,开始发放印有其“国徽”和“RKS”(即“科索沃共和国”缩写)代码的车牌 。

塞尔维亚始终拒绝承认“RKS”车牌,并继续为在科索沃的塞族居民发放代码为“SRB”(即“塞尔维亚”缩写,与国内其它区域相同)的车牌。在2011年达成的一项临时协议中,塞尔维亚曾同意不再发放这类车牌,前提是科索沃继续承认已有车牌的有效性,并在为塞族居民发放的车牌中用更中立的“KS”代替具有主权意味的“RKS”。

该协议规定每5年自动续签一次,但在2021年9月20日,协议即将面临第二次续签时,科索沃宣布将不再承认境内塞族居民使用的“SRB”和“KS”车牌,这立即引发了后者的抗议。从科索沃北部通往塞尔维亚其它地区的若干过境点,被塞族居民用卡车封锁,两座发放科索沃车牌的车辆登记中心也遭到纵火袭击 。10天后,在欧盟斡旋下,双方达成了新的临时协议:双方车辆进入对方境内时,可获发一张贴纸,覆盖车牌上不被对方承认的代码和徽记。

这番争议平息不足一年,2022年7月,科索沃“总理”阿尔宾·库尔蒂(Albin Kurti)又宣布,仍在使用“SRB”车牌的本地塞族居民,必须在11月1日前将其更换为“RKS”车牌,导致了塞族居民开始新一轮抗议。在国际压力下,库尔蒂随后宣布将推迟禁令实施,局势一度得到缓解。8月,库尔蒂和武契奇甚至还在布鲁塞尔签署了一项协议,允许双方居民仅凭身份证而自由往来两地之间。然而当11月1日,当科索沃塞族居民发现当局并没有信守承诺,而是如期发出了“车牌禁令”生效后的首张罚单时,更大规模的抗议开始了。

愈演愈烈的事态

在本轮冲突中,塞族居民除了继续使用重型车辆封锁多条交通要道外,还发起了“辞去公职”运动。美联社发布的新闻照片中,十余名塞族警察在大批记者见证下一起摘下领带与肩章,脱下科索沃警察的蓝色制服,宣示辞去科索沃当局的公职。做出相同举动的还包括了在政府、法院和检察院任职的大量塞族人,以及10位来自塞尔维亚名单党(Serb List)的科索沃“国会”议员。

此举使得科索沃北部的一些官方机构运作出现困难。如几乎全部由塞族人组成的北米特罗维察市,在15名塞族市议员集体辞职后,科索沃方面派出了12名阿族人,2名波斯尼亚人和1名塞族人来接替他们。显然,这完全无法代表该市真正的民族构成。而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新当选议会主席的乌格尔雅宁(Ugljanin)也直接用“我们来到了一座没有主人的房子” 来坦承他和议会面临的困境。科索沃“总理”库尔蒂指责“集体辞职”是塞尔维亚“试图破坏国家稳定。”。而作为对冲突升级的回应,北约亦向科索沃派出了更多军队。

11月8日,在法国总统马克龙邀请下,双方领导人在巴黎进行了为期两天的谈判,但会议并没有达成任何书面成果。11月23日,在欧盟的调停下,双方终于达成临时协议:塞尔维亚不再要求从科索沃入境的车辆用贴纸覆盖车牌,而科索沃也不再强制塞族居民的车辆更换已有车牌 。

然而这次达成的协议,并没有令冲突如2021年那样再一次平息下来。进入12月,塞族人对公路的封锁仍在继续,而在科索沃境内多个塞族人聚居区,以及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都爆发了大规模示威游行。科索沃方面本已宣布,因塞族人集体辞职而导致职位大量空缺的几座市镇,将定于12月18日进行选举,但选举委员会办公室却遭到手榴弹袭击 。当局随后宣布,因安全问题,将推迟选举日期至明年3月。

在一次面向全国的讲话中,武契奇要求按照联合国安理会第1244号决议,向科索沃派驻1000名军人和警察,以保护当地塞族居民。根据该决议规定,塞尔维亚可以向科索沃地区派出“数百名”的武装力量,但必须事先得到北约批准。这是自1999年来,塞尔维亚首次提出相关请求。武契奇说,尽管“几乎可以肯定不会获得批准”,但他的请求将被记录在案。库尔蒂立即进行了回击,他指责武契奇制造了一场危机 。而北约方面,则并没有如外界所预期的那样,直接回绝武契奇的申请,而仅仅是称“正在考虑” 。

与此同时,科索沃当局也在忙着“拉帮结派”。12月14日,科索沃正式提交了成为欧盟“侯选国”的申请。塞尔维亚对此并没有做出太强烈回应,因为在2013年的《布鲁塞尔协议》中,双方均承诺不阻止对方加入欧盟的努力。然而科索沃的目标绝不仅仅是欧盟。12月23日,科索沃“外长”唐尼卡·格瓦拉-施瓦茨(Donika Gervalla Schwarz)在向“国会”述职时提到,她希望科索沃能在2023年加入北约“和平伙伴关系计划” 。该计划目前共有21个成员,被认为是加入北约前的必由之路。

动荡局面下,民族和解希望渺茫

2022年,世界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俄乌冲突的经久不息,让作为昔日巴尔干地区重要力量之一的俄罗斯元气大伤,无暇兼顾此等“次要”事务,地区多年来形成脆弱平衡被打破,也使得一直被“亲北约”力量包围的塞尔维亚,地位变得更加微妙。

而一向被认为想要在俄罗斯与西方间取得平衡的武契奇,尽管在4月的总统大选中成功连任,开始了新的5年任期,但面临的挑战却前所未有:除了来自俄罗斯的支持力度减少,他还面临着国内右翼势力的呼声。在6月进行的一场民意测验中,51%的塞尔维亚居民表示“反对加入欧盟” ,这让武契奇雄心勃勃“在2025年前加入欧盟” 的计划遭到了更多质疑。而在9月塞尔维亚国会召开的科索沃问题紧急特别会议上,他向要求“彻底收回科索沃”的一些极右翼议员表示,“宁肯花100年时间进行谈判与外交,也不要花一天时间去发生冲突” 。

科索沃方面,俄罗斯势力在本地区的“暂时消失”,显然让他们认为这是一个解决北部塞族人问题,并“固化”期在科索沃全境统治地位的时机。而加入欧盟侯选国申请的成功提交,则更是给了现政权以更多信心。然而其加入北约的道路,却或许并非会像其“外长”宣称的那样近在眼前:无论是北约目前的30个成员,还是“和平伙伴关系计划”的21个成员,全都是得到国际社会普遍承认的主权国家。而对科索沃而言,哪怕仅仅在北约内部,都仍有四个国家(西班牙、斯洛伐克、希腊与罗马尼亚)从未承认过其主权国家地位。

而夹在两方势力之间的数万科索沃塞族人,则从来都是这种僵局下最大的受害者。笔者曾在2018年到访米特罗维察市,一桥之隔的南北两侧拥有截然不同的风貌:南侧阿族人居住的的区域,与科索沃其它城市无异,在长年欧盟援助下显得整洁而富有生机;而北侧属于塞族人的区域,则因民族纠纷而常年处于近似无政府状态中,破败而萧瑟。拉扎尔大公(Prince Lazar)的巨型雕像屹立在北侧桥头,无声地遥望着阿族人治下的对岸。他于14世纪驱逐了奥斯曼土耳其侵略者,重新统一了濒临解体的塞尔维亚帝国,被塞尔维亚人尊称为“沙皇(Tsar)”。他的出生地就位于如今的科索沃,这也是塞尔维亚人始终不愿放弃这片土地的最大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