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普洛拉（Prora）时正是个阴天，燥郁、阴沉的氛围笼罩着整片大地。我很难形容自己第一眼的震撼：一整排巨大、压抑、毫无美感的土黄色盒子建筑，笔直向外延伸开去，直到视线的尽头，如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把对面遮得严严实实。
我特地从柏林驱车三小时来到这里，波罗的海畔的鲁根岛(Rügen)，就为了来看一眼这“希特勒在世上留下的最大遗迹”。也许与你的想象完全不同，这里并不是军营或工厂，而是一座曾拥有整整1万间海景房，可供2万人同时入住的“世界最大度假村”。
“力量来自欢乐”
“战争狂人”希特勒，为何要修建这样一座充满“暴力美学”的度假村？这要从一项名为“力量来自欢乐”的计划说起。1933年，在德国初掌政权的纳粹党，成立了一家缩写为KdF的休闲组织。它的真正目的，是宣扬其号称的“国家社会主义”（纳粹“Nazi”即德文“国家社会主义”缩写），拉拢更多工人阶级，来遏制当时德国方兴未艾的共产主义思潮。而KdF的全称，正是“力量来自欢乐”。KdF为全德国的劳工提供多种廉价的休闲选择，从音乐会，戏剧，图书馆，一日游到长途旅行一应俱全。很快，它就成为了当时德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旅行社”：据统计，1939年参与过KdF活动的德国人超过2500万人次——相当于每3个德国人中就有1人！
1935年，KdF宣布将在波罗的海沿岸建造5座巨型度假村——每隔200公里就有一座，以供全德国的工人度假。普洛拉度假村其中唯一开工的项目，它的设计师是德国纳粹时期最著名的建筑师之一，克莱门斯·克洛茨。曾设计过德国多座标志性纳粹建筑的克洛茨，将普洛拉当成自己事业大展宏图的机会，立志要将其打造成一座“独一无二的丰碑”。按照他的宏伟计划，整座普洛拉度假村将由8座完全相同的巨型建筑组成，沿波罗的海绵长细软的沙滩一字排开，总长超过4.5公里！
当时纳粹的口号是“每个工人都应该在海滩上度假”，因此普洛拉的1万个房间全部面朝大海，走廊与楼梯则被精心设计在另外一侧。为了体现“人人平等”的理念，这里只有一种房型：10平米的小单间，容纳2人。邻近的房间可以开门连在一起，以方便那些带孩子的家庭。按照最初的计划，还会配套建设一座能容纳2万5千人的巨型宴会厅，两座带有人工造浪设施的游泳池，以及一座电影院和一座剧院。
在一次大型集会中，希特勒面对狂热的支持者高调宣称：“我要让每个工人都能够享受真正的假期，让你们在度假中得到真正的放松。”然而他真实的用意却是备战：KdF大力发展体育运动，是为了锻炼德国人的体魄，让他们成为更强壮的战士，为纳粹而战。而沿海滩修建的这些大型度假村，除了用于拉拢德国的工人，同时也有计划在战时可以方便地改为野战医院，接纳用军舰运来的大量伤患。
如果顺利完成，这里将成为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度假村”。然而时局却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度假村自1936年开工，近万名工人和德国所有主要建筑公司都参与其中，到1939年时，已经几乎就要完成。然而二战的爆发，希特勒疯狂的征兵侵略计划，让“度假”显然不再是德国人生活的主题。这里的建筑工人被紧急抽调去了附近的兵工厂，而几近完工的度假村，最终也没能迎来哪怕一位度假客。
曲折的命运
也许是因为没能最终完工，二战中的普洛拉并没有如最初计划变成一座野战医院，只是在德国遭受盟军轰炸时，它短暂成为过四面八方难民的临时庇护所。1945年，德国战败，苏联军队占领了普洛拉，作为战利品，他们拿走了这里所有的物品，甚至剥走了内外墙皮，只给普洛拉留下裸露的红砖。
随后这里成为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东德）的一部分。40年代末，8座建筑中的3座被拆除，钢筋和砖块被用于重建二战中损毁的其它房屋。剩下的5座建筑，除了一座直接被当作东德军队训练城市作战的练习场，其余在修缮后大多成了军营。普洛拉成为了一处与最初设计的度假村氛围截然相反的场所：戒备森严的军事禁地。
我曾经以为这段岁月，如太多的东德历史一样，会悄悄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难寻觅。没想到普洛拉其中的一座建筑仍原样保留着东德时期的一切，并作为“东德博物馆”开放。精心布置的复原陈列里，每个房间都展示着一个不同的主题。军官宿舍里，充满前苏联特色的木家具让人感到似曾相识；一旁的食堂里摆着东德时期的酱菜瓶，那是当年市场中唯一能买到的品牌。利用度假房间改造的狭小空间里，甚至还藏着一座室内射击训练场！
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一间略为宽敞，布置也更有档次的房间，显然是用之前的两个小房间打通合并而成的。一旁的说明写着这是上世纪80年代专供东德军官来此度假的房间。普洛拉，这座有着曲折命运的“世界最大度假村”，在兴建50年之后终于迎来了她的第一批“度假客”。
然而80年代末两德合并，冷战结束，军营也顺理成章被废弃，这块本该寸土寸金的海滨黄金地带逐渐沦落成荒草丛生的废墟。当地政府曾多次想将其整体出售，却因为规模太大，无人负担得起购买和修缮的天文数字而屡屡失败。
今日普洛拉
我走进一间设在普洛拉楼群底层的小餐馆，店主Custal正熟练地将一张张铺满奶酪的那不勒斯披萨取出烤炉。炉门打开的一刹那，面饼的焦香逸散在整个屋子。Custal说他是罗马尼亚人，这已是他来普洛拉开店的第三年了。“夏天那几个月，我每天得工作16个小时，来接待源源不断登门的食客。”他见证了普洛拉如何从当年的废墟重新变成崭新的度假公寓，也见证了这里自建造以来第一次迎来“真正的度假客”。
普洛拉的沉寂最初是被一群朋克青年所打破的，2003年他们来到这片海滩，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电音节。3天的活动吸引了超过15000人参与，巨幅宣传横幅铺满了废墟建筑的残垣断壁，荒无人烟的普洛拉一时间变成了灯红酒绿的不夜城。放眼望去，废墟内外全是临时扎起的营帐。
也许正是那场电音节让更多人知道了普洛拉，也看到了它被埋没许久的真正价值，再加上当地政府放弃了整体出售的计划，改为“分块销售”，自那以后便陆续有人来此投资。普洛拉的度假村建筑全部采用钢筋混凝土的框架结构，因此尽管最初设计的房间十分狭小，但可以通过简单地拆掉隔墙来营造出更大的空间。投资商正是看中了这种灵活性，因此提出了五花八门的改造计划。
第一个来此试水的项目是一家青年旅舍。让钱包吃紧的年轻人也能享受海滩假期的青年旅舍，也许是同普洛拉度假村初衷最相近的一个。一整栋大楼被粉刷一新，青旅标志性的高低床被搬进房间，巨大的中庭变成了娱乐就餐的公共空间，楼前的草坪则成了帐篷营地，提供给连床位也住不起的穷酸背包客。
神秘的废墟，独特的历史，自由的海滩，一下就吸引了大批不走寻常路的年轻人来此猎奇，也让更多投资者看到了这片废墟的巨大潜力。在那之后，面向退休老人的长租养老公寓和供度假客享受海滩假期的豪华度假村，纷纷在这片曾破败不堪的普洛拉群楼中建起来。在不破坏建筑外立面的前提下，一座座设计巧妙的玻璃阳台被安装在本来光秃秃的墙体上，也让观光客可以足不出户就能享受到波罗的海的海滩与阳光。在这里最豪华的“天空套房”住上一周，要价高达2000欧元（约合1万6千人民币），但还是挡不住多金的德国度假客纷至沓来。
新近改造好的楼体前，挂着巨型“SALE”（售楼）横幅，宣示着度假小镇的繁荣未来。海滩上的标志牌，一侧指向裸体区，另一侧指向宠物区——无论你的需求多么特别，在这里都能找到“归宿”。从配套设施看，如今的普洛拉跟任何一座度假小镇都没什么两样。除了披萨店、汉堡店，这里甚至还有发廊和一家品类齐全的大超市。即使对那些长居在此的退休老人而言，这里的生活也没有任何不方便。
然而普洛拉区域实在太广，即使已大兴土木多年，这里仍留着大片未经丝毫改造的废墟区域。同时由于单体建筑面积太大，投资者常只买下半座用来改造，洁净光鲜的度假村与陈旧破败的废墟甚至会共存于同一座建筑中，形成令人唏嘘的巨大反差：一侧是漆得雪白的新墙体，一尘不染的玻璃窗；而另一侧却是早已没了窗户的黑洞，与斑驳剥落的土黄色旧墙皮。
就连海滩也能看出鲜明的对比：正对废墟的海滩空无一人，寂寥得令人生畏，只有海浪在规律地拍打着沙滩，而入口处被荷尔蒙过剩的年轻人写满脏话的涂鸦，则构成了这里唯一的鲜艳色彩。
我试着走进其中一座废墟，砖块碎落满地，残存的黄白相间墙体透着浓厚的东德特色。一旁歪斜几近坠落的配电箱上，“1967”铭文标牌印证了我的猜测。我不确定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但我很确定这里未来的用途：窗外已搭好的脚手架，预示着不久以后这里即将脱胎换骨，变成又一座光鲜亮丽的度假村。
按照计划，普洛拉的整体改造计划即将在2022年全部完成，届时普洛拉将在建成80多年后，第一次作为完整的度假设施展现在世人面前。
本文首发于《看世界》杂志2021.04期，题目为《希特勒打造的超级度假村》。版权所有，请勿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