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奇特的边界

世界各国的国界,如果不考虑海岛,大体都是一条封闭的曲线,就比如我们的“雄鸡”中国。有的国家,会有个别跟本土不相连,却又不是海岛的土地。我们把这种土地叫做“飞地”。全世界现在有大约60处飞地。其中我们熟知的,如美国的阿拉斯加,俄罗斯的加里宁格勒。尽管它们与各自本土不相连,但面积足够大,倒也并不会对当地居民造成太多困扰。

现在让我们来开一个脑洞:如果把世界地图里这些飞地的国境线,缩小到一座小镇的尺度。让本应戒备森严的国家边境,从一条条道路,一座座建筑,甚至是一个个房间中穿过,会发生什么?

这样的故事,真实发生在欧洲的一座小镇:巴勒(Baarle)。

镇子的地图是这样的:

浅色的区块代表荷兰领土巴勒-拿骚(Baarle-Nassau),深色的区块代表比利时领土巴勒-赫托格(Baarle-Hertog)。让人难以想象的是,比利时的领土,居然像许多块布满破洞的碎布一般,突兀地盖在了荷兰的领土上!

这个小镇及周边,这样的飞地居然多达30块,占了全世界国际飞地总数的一半!其中22块是比利时的;而另外8块属于荷兰的飞地,竟有7块是位于比利时飞地之中的“二阶飞地”!(几乎包揽了全世界的 “二阶飞地”。唯一的例外,便是在上一篇文章中提到的阿联酋与阿曼之间的那赫瓦村。)

小镇之中,会不会密布铁网高墙?这里的居民,又过着怎样特别的生活?这是我来到这里之前,心中最大的疑问。

然而我错了。这里没有铁网也没有高墙,一切似乎都跟一座普通的欧洲小镇没有任何区别。唯一能显示这里与众不同的,大概就是地面那些有意标注的边界线,以及两侧分别代表比利时(B)和荷兰(NL)的标记。

即便在申根区建立,欧洲各国间边界开放前,这里也不存在边界常见的铁网与高墙。毕竟,边境线“碎”成如此这般,如果全部隔离起来,当中的居民还怎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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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地小镇的“便”与“不便”

在欧洲, “国家”的概念其实跟我们并不相同。就以比利时和荷兰为例:居住在比利时北部的弗拉芒人,其实跟边界另一侧的荷兰人,是完完全全的“兄弟民族”。他们各自讲的弗拉芒语和荷兰语,差别可能比中国一些相邻县的方言还小。

因此,当置身在这座“跨国小镇”,你可能没法感受到两国的文化差异。可要据此认为这座小镇没什么特别的故事,那就大错特错了——别忘了,两国的法律可完全不一样!

如,荷兰和比利时都执行严格的垃圾分类法,并将垃圾各自分为4类。然而具体的分类标准却有细微的不同,更何况一国没有义务处理另一国居民的垃圾。于是,在一条被边界线穿过的街道上,必须至少放上8个垃圾桶,才能同时满足两国的垃圾分类法律。

再如,要是你的房子“不幸”被边境穿过,不仅意味着你在家上个厕所也能“出趟国”,还意味着你得交两份房产税,买两份房屋保险。

要在这种横跨两国的土地上开工厂,就更麻烦了——必须精确测量每个工位所在的国家,继而按照对应的法律雇佣工人,甚至得按每个国家的假期给不同的工人放假,哪怕他们的工位相隔只有2米……

对于小镇的居民而言,生活不仅有这些不便,也有很多出其不意的“便利”:

如,荷兰禁止销售烟花爆竹,而比利时禁止销售成人光碟。但在巴勒镇,这都不叫问题:你可以轻松地在比利时的土地上买到烟花爆竹,而在荷兰的土地上买到成人光碟。而因为法律只禁止销售而不禁止持有,因此这么做完全合法!

再如,荷兰法律禁止商店在周日营业(每月第一个周日除外),而比利时并没有类似的规定。所以周日买东西,只能去比利时一侧的商店?错!如果禁止镇上的荷兰商店周日营业,无疑等于把当天的商机全让给比利时人。因此荷兰政府给了这个镇子特别豁免,也让这里成了荷兰唯一允许商店周日营业的地方。

放映厅墙外的国界示意,你可以清晰地分出观众席和银幕相应的位置

一片天然的“犯罪热土”

上面那些行为,还只能算“法律的擦边球”。然而某些真正的违法行为,却也因为这无处不在的边境线,而变得难以追查。

例如,公司特意开在横跨两国边界的房屋里,遇到一国来查税,就立刻将账本“转移”到另一国境内,声称“营业都发生在另一国”,于是永远都不用交税。而银行更是特意将柜台和金库分别设在两国境内,继而光天化日下洗钱。两国的执法部门都心知肚明,却谁也拿不到完整的证据。

曾经最普遍的违法行为还得数走私。在1993年“欧洲单一市场”生效前,荷兰和比利时有着不同的关税政策,就如当今的中国内地和香港,也因此催生了不少“水货客”。而因为“跨境”实在太容易,所以走私的猖獗程度,比起中国内地和香港间,那可真叫有过而无不及。

为了比利时飞地居民的生活便利,法律允许他们从荷兰一侧购买商品,但仅限自用的数量。而为了防止走私,想把飞地的货物运到比利时本土,需要经过特别的批准——除非证明产自比利时,否则就得交税。这个概念,大致类似我国即将实行的“海南自由贸易港”。

荷兰的畜牧业远比比利时发达,为了保护本国农民,比利时设定了较高的进口关税。而欧洲人每天都需要的奶油,便成了首当其冲的走私品。理论上,比利时海关可以抓捕携带大量奶油进入比利时领土的人,因为那显然超过了自用的数量。然而聪明的荷兰人,把奶油商店直接开在距离比利时边界只有10米的地方——完全合法,却可以让“水货客”(或者说“油货客”)们更“出其不意”地越过边境。

而有些妇女,更是直接装成孕妇,在宽松的衣服里塞进大量奶油越境。显然不能给孕妇照X光,而挨个搜身效率又太低,还可能被真孕妇投诉。于是海关官员想出了个“绝招”:礼貌地请每位跨境的“孕妇”进一间烤着火炉的温暖房间“等待”,不一会儿,就能看见融化的奶油从假孕妇的裙摆下流出来!

而为了防止荷兰动物借飞地“洗白”逃税进入比利时,比利时当局干脆把自家飞地里的每一只动物都登记在册——这下总没法走私了吧!可他们很快就发现,飞地里的每只母牛,每年都会申报产下了两只牛犊,继而免税运进比利时本土。官员明知这不可能,却也无可奈何。

那些荷兰牛犊,又是怎样运进比利时飞地的呢?一番调查之后终于发现,一家注册在荷兰的养殖场,却有个后门开在比利时领土上。白天,牛犊从前门合法运进;等到了晚上,又从后门“合法”运出!

而在战争期间,这种原本违法的走私行为却带上了几分悲壮。一战时,比利时本土被德国占领,而荷兰却始终保持中立,德国人完全无法在不经过荷兰领土的情况下,去占领巴勒的比利时飞地。因而,巴勒成了比利时最后的“自由领土”。一部完整的无线电台被偷运进这里,也让这里成了比利时最后的“抵抗中心”。荷兰政府不想得罪德国,引火烧身,只得围绕整个巴勒镇修起一圈戒备森严的铁网,并严查进出人员和物品。有一天,荷兰警察抓到了一名准备向无线电台运煤的工人,可那人却坚称自己正位于比利时领土。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去土地注册局查看原始地契。结果证明他真的是在比利时领土上,尽管距离边境只有40厘米——然而这已经足够成为他被放行的理由了。


奇特边界背后的曲折历史

那么,这种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景象,又是怎样形成的呢?

这个故事还要从欧洲中世纪的1198年讲起。那一年,统治这里的布拉班特公爵亨利一世(Hendrik I Hertog van Brabant),将现在巴勒镇周边的土地赐予了当时的布雷达男爵戈弗里德(Godfried De Baronie van Breda)。但他同时保留了其中一些已经盖上了房子,或者开垦为耕地的区域,用于收取租税。再后来,布雷达男爵的称号被拿骚(Nassau)家族继承,他在巴勒镇拥有的土地而从此称为“巴勒-拿骚(Baarle-Nassau)”。而属于布拉班特公爵的土地,则称为“巴勒-赫托格(Baarle-Hertog)”,“Hertog”即是荷兰语的“公爵”。那时的欧洲,还没有现代国家的概念,“布拉班特公爵”和“布雷达男爵”不过是两个贵族的称号,自然不存在国界的问题。

直至1831年,比利时从当时的荷兰王国正式独立,原先的贵族们也纷纷投靠选边,布拉班特公爵归顺了新生的比利时,而布雷达男爵则投靠了荷兰的国王。从此,巴勒镇从“分属两个家族”,变成了“分属两个国家”。到了1843年,两国正式勘测边界时,因为巴勒镇附近土地归属实在太复杂,因此从214号到215号界碑之间的这个区域,索性被直接跳过,成了两国边界上长久存在的“一个洞”。之后的100多年里,两国多次想通过交换土地等方式解决这个巨大的历史遗留问题,然而屡屡遭到当地居民反对而作罢。毕竟谁也不想因为土地交换,而让自己世代居住的土地变成“外国”吧!

直到1995年,两国才最终放弃了交换土地的想法,找出了几百年前的地契,准备精确勘测后正式划定巴勒镇附近的国界。没想到,这一勘测,竟发现原先界线划分中的不少错误。一直以来,镇子里的很多房屋,尽管横跨两国领土,但只能有一个地址。约定俗成的规则是:唯一的正门在哪国,房屋的地址,以及归属的权益就属于哪国。有一位当时已经86岁高龄的老太太,本来家门开在比利时一侧,她也顺理成章当了86年的比利时人。可一通测量下来,她的家门竟实际位于荷兰一侧!她也因此被要求把国籍换成荷兰的。活了大半辈子,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连人带房都成了外国的,这还能行?她自然坚决不从。幸好镇长帮她想了个“好主意”:在房子比利时那侧再开一扇门作为正门,让可怜的老太太成功“做回了比利时人”。

“另开门”的创意解决方案,很快被镇上的聪明人所效仿。为了保护城市风貌,荷兰对房屋改建加高有很严格的规定,而比利时则没有类似的规定。横跨两国,但前门位于荷兰一侧的房屋主人,只要在比利时一侧另开一扇门,并定义为正门,ji㐓顺利绕开荷兰的改建限制。在现在的镇上,你甚至可以找到好几座这样的建筑。

从两扇门之间穿过的国境线

“前门原则”成功解决了许多争议的问题,可还是有唯一的例外:一家人的正门,竟被国境线不偏不倚地穿过,也让这里成了镇上唯一拥有两国地址的房子!

据说这家人最爱玩的游戏,就是用自己家的荷兰地址,向比利时地址寄一封信。然后静静等待这封信跨过两国的千山万水,再回到同一个家门里!

另一座被国境线穿过的有趣房屋,竟是比利时一侧的市政厅。为了给两国机构一个“各自坐在自己国家”开会的机会,比利时新建的市政厅,特意找荷兰“借”了一些土地,让国境线刚好从会议室大厅中穿过。

就连门口的旗杆也充满创意:比利时的国旗和当地市旗,当然得位于比利时领土。而同时悬挂的欧盟盟旗,竟刚好落在同属欧盟的荷兰土地上!

现在镇子里两国的关系实在是太和谐,深受民族问题困扰的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的顾问,访问时曾连连称赞这里是“不同族群和谐共处的典范”。

然而这种和谐并不是一直都有。曾有段时间,由于镇上的孩子们得根据国籍上不同的学校,因此都对对方有种天然的敌视。每到上下学时间,经常出现两国孩子“打成一团”的场面,以至于一度得错开两国学校的上课时间。

后来,随着欧洲一体化的加深,“国籍”的概念在小镇居民心中也变得越来越淡。更何况,镇上两国的居民都意识到了家乡的独特,开始联手搞起了旅游业。他们号称自己是“全世界最特别的小镇”,现在每天都忙着接待源源不断的游客。

巴勒镇的独特景象,让我不禁重新思考“国家”“民族”的真正意义。“国界”对我们中国人而言,无疑是个十分遥远的事物,因此我一度无法理解,像在巴勒镇这样的地方,两国居民是如何彻底打破国界的藩篱,在同一座小镇中和谐共处的。

我曾向一位欧洲朋友表达过我对欧盟“超国界”理念的羡慕,谁知他说:你们中国在2000年前就做到了啊!我这才意识到,对欧洲人而言,“国界”应该类比的是我们中国的省界甚至市界——旅行中我们甚至常常根本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而“外国人”在很多时候,也不过相当于我们的“外省人”罢了。中国人的确不需要羡慕欧盟,或许像中国今天这样的大一统,在整体内部彻底消除一切界限,才是欧洲人正在努力追求的终极目标吧。


巴勒镇旅行小贴士

  • 季节
    • 一年四季均可前往。每年6-8月为旅游旺季。
  • 签证
    • 中国护照需要申根签证。
  • 交通
    • 自驾:导航设定“Baarle-Nassau”或“Baarle-Hertog”均可。小镇外围道路两侧有免费停车位。
    • 公共交通:
      • (比利时出发)乘火车或汽车前往蒂伦豪特(Turnhout),换乘457或460路公交车。
      • (荷兰出发)乘火车或汽车前往布雷达(Breda),换乘132或632路公交车。
  • 语言
    • 通用荷兰语(弗拉芒语)。当地大多数居民会讲英语。
  • 消费
    • 使用欧元,广泛接受VISA、MasterCard等国际信用卡。当地一顿正餐约5-20欧元。

本文首发于《看世界》杂志2021.04期,题目为《跨国小镇,奇特边界》。版权所有,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