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塞浦路斯,亲历一个分裂下的国度

自二月重访塞浦路斯后,便一直在想:要怎样把这段难忘的记忆记录下来。

然而塞浦路斯这个小国,对大多数国人来说,实在是没有一点印象——它不是伊朗,我在知乎回答个“真实的伊朗是怎样的”,就有2万多人来点赞;更不是国内,随便写写陕西和青海的公路,就能轻松收获超百万阅读。

但这里的特别,竟吸引我4年里两次专程造访,加起来停留了快一个月——尽管这整个国家,甚至才只有2/3个北京市大。

或许当你读完这篇凝聚了侃叔几个星期心血的8000字长文,也会对这座地中海小岛,产生不一样的感觉。


嗯,说起缘分的开始,还要从4年前无意中看到的一幅地图说起——

这是一幅你在任何官方途径都无法看到的地图:

https://www.turkheritage.org/en/publications/factsheets/issue-briefs/the-cyprus-dispute-at-a-glance-3300

地图是塞浦路斯,地中海岛国。黄色代表希腊族(东正教徒)居住的地区,蓝色代表土耳其族(穆斯林)居住的地区。

可以看到,1960年时,两族完全是混居的状态;而到今天,却成了泾渭分明的“南北割据”——这意味着,至少有一半的岛上居民,离开了家乡,迁移到了新的地点。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因何而集体背井离乡?

对比一下国内的塞浦路斯地图——现世安好,一片和谐,仿佛没有任何界线存在:

这并不是中国搞错了。事实上,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除土耳其)出版的塞浦路斯地图,都一样。

他们都不会告诉你,这座岛上的真实生活。


Contents

北塞浦路斯,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唯一对中国免签的“欧盟领土”

第一次知道“北塞浦路斯”这个“国名”还是在2016年。那时全欧洲还没有一片土地,用中国护照可以真正免签进入。

即便时至今日,北塞浦路斯依旧是欧盟法理领土中仅有的对华免签部分。甚至北塞浦路斯的领土上,还包括了欧盟法理领土的最东端。

“欧盟领土最东端”Karpaz半岛尖端。飘扬着土耳其和“北塞浦路斯”国旗,却没有一面是欧盟的。

作为一个狂热地理爱好者,这已经足够成为让我来这里的理由了。

侃叔的北塞浦路斯入境章——免签30天

那是2016年12月。彼时我刚在土耳其旅行了整一个月,当来到这片被土耳其控制的土地,其实没觉出太大的不同——从语言到货币,甚至手机运营商,都跟土耳其完全一样。

跟土耳其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这里车辆靠左行驶——而这,通常是被英国殖民过的标志。

“双头三主奇葩政体”引发的战争

1878年,奥斯曼帝国(土耳其前身)将塞浦路斯割让给英国,换来后者对俄土战争中的支持。直至1959年《苏黎世协定》签订,塞浦路斯才终于脱离外来统治,第一次成为一个主权国家。

当时塞浦路斯的居民,8成是希腊族,2成是土耳其族。《苏黎世协定》为调和两族利益,造出了一个奇葩的“双头三主政体”:

总统:希族和土族分别选举,前者选出总统,后者选出副总统——两人都有最终否决权。
内阁:共10人,希族7人,土族3人。
军队:希腊和土耳其军队,以3比2的比例驻军。英国同时保留岛上两个军事基地主权。

为了这块苏伊士运河口的战略要地,英国至今在岛上保留两大块军事基地区。

如此妥协的代价便是谁也不满意:希族反对人口不足20%的土族却占有30%的阁员比例、40%的驻军比例和最终否决权;土族则认为在希族主导的政体下,自己的利益不断被侵害。

愈演愈烈的纷争,不到3年就先后导致土族阁员集体辞职和联合国维和部队进驻。最终在希腊与土耳其同属的北约调停下,双方同时撤军,岛上迎来了短暂和平。

这局面终在1974年7月被打破。一场希族发动,企图促成塞浦路斯回归希腊的军事政变,给了土耳其出兵的理由。他们迅速占领了岛屿北部超过1/3的领土,并在其扶植下成立了“塞浦路斯土族邦”,随后于1983年更名为“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由此,塞浦路斯南北分裂局面正式形成。

塞浦路斯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土族副总统库楚克使用过的护照,摄于他位于北尼科西亚的故居。

后排分别是英国殖民时期的英国护照,和短暂统一的塞浦路斯共和国护照。前排则是独立后的“塞浦路斯土族邦”和“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外交护照。

国际社会,当然不会承认这个在他国出兵之下分裂出去的“国家”。时至今日,承认它的主权国家,依旧只有土耳其一个。因为没法在别国设立大使馆、发放签证,也因为急需外国游客为这里带来收入,因此北塞浦路斯干脆对世界几乎所有国家都免签。

而希族把控的(南)塞浦路斯政府,却宣布北塞浦路斯所有的机场、海港口岸均为非法,实行严格的禁运,禁止一切出入境。

因此,至今与北塞浦路斯通航的国家,同样只有土耳其一个。你在北塞浦路斯买到的所有外国产品,比如可口可乐,都是从土耳其“非法”运来的。而从北塞浦路斯机场入境的侃叔,按南塞浦路斯的法律看,也算是“非法入境”了。

禁运的不仅是物资,也包括品牌。比如汉堡王,在这里只能改叫“汉堡城”(Burger City):

这并不是山寨,而是真的汉堡王在经营

大概也是知道禁运没用,当4年后我又回到这里时,惊讶地发现名字改回了“汉堡王”:

一座美丽的地中海岛屿

公道说,作为唯一一座对华免签的地中海主要海岛,北塞浦路斯其实是个不错的旅游目的地。正如我在3年前那篇6000多赞的文章里所写的:

这里有千年历史的海边古堡:

宝石般的海水:

绵延几公里的洁净沙滩:

草原:

甚至在Karpaz半岛,你只要摇下车窗,当地的野驴就会争着把头探进来:

然而这些对我的吸引力,都比不过那条穿越南北停火前线的分界线——绿线。


停火线大纪行,寻访战争与分裂的疤痕

绿线的故事

1974年内战,在联合国的强力调停下结束时,土耳其军队已占领了北侧约1/3的土地,希腊族政权依旧保持对南侧2/3土地的控制。

这条停火线,只是停火时的“刚好”,并没有任何历史文化意义——正如第一幅地图所示的样子,两族先前在岛上根本是混杂居住的。

一个很好的例证是:岛上最著名的伊斯兰教地点,乌姆圣地清真寺,位于停火线南侧希腊族控制区。

(尽管这里规模并不大,甚至没有多少游客。然而在一些观点中,这里是全世界第三大伊斯兰教圣地,仅次于麦加和麦地那,甚至超过耶路撒冷。其它观点则认为,这里排在耶路撒冷之后,位列第四。)

而最著名的古希腊遗迹:超过2000年历史的Salamis,却位于北侧的土耳其控制区:

然而自那一刻起,一条联合国筑起的“绿线”,将这座岛彻底分为两半。

确切地说,这并不是一条线,而是一条线状的区域。
最窄处只有不到10米,甚至透过铁丝网,可以清晰看到对面:

最宽处却超过7公里,将4座村庄完整包围其中:

绿线中的一座村庄Pyla。侃叔的车(红牌)和联合国维和车辆(蓝牌)并排停在一起。远处是联合国派出所。

尼克西亚——世上最后一座“分裂之都”

这条绿线,刚好将首都尼克西亚(Nicosia)自老城中央一分为二。这也使尼克西亚,在柏林墙倒塌30多年后,仍然保持着“世上最后一座分裂首都”的名号。

北尼克西亚市中心跳舞的年轻人

当我走近这条分界线时,无论是从南侧还是北侧,某一瞬间,都会发现之前的繁华城市突然消失,代以令人震撼的破败:

有墙就会有艺术:

那些包围在绿线里的建筑,仿佛触手可及,然而它们其实已被废弃了40多年:

甚至还能分辨出40年前的希腊文招牌:

这些建筑里,包括了塞浦路斯曾经最奢华的酒店——莱德拉宫:

而现在,这里是联合国维和总部的所在地。南北双方很多和谈都在这里举行:

自1974年起的近30年里,没人能越过这条线。**那时的绿线,是一条真正的“死线”。

直到2003年,莱德拉宫门前的这条路,才终于成为了“莱德拉宫过境点”,让两侧居民得以往来其间。

如今,绿线上一共辟出了7个过境点。哪怕只是游客身份,我也可以轻易地用护照和南侧签证通行,就像在穿越一条普通的国境线。

然而两侧的“心战”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莱德拉宫过境点南侧入口不远处的“凯里尼亚流亡政府”,用夸张的图片控诉着土族人对北塞浦路斯的占领:

(凯里尼亚(Kyrenia)是塞浦路斯北部的一座大城市,目前在北塞浦路斯控制下)

过境点南侧入口的宣传牌,内容是战争中被土族杀害的希族年轻人:

过境点北侧的宣传却十分简单——“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万岁!

在北尼科西亚城西,莱德拉宫不远处,有一座“伸入”南尼科西亚的小公园。这里有唯一没有高墙的边界——南北之间只有一道透明的铁丝网阻隔开,对面的车水马龙,甚至是酒吧播放的音乐,都仿佛触手可得。

热情的当地人,一定让我拍下他们的合影

北塞浦路斯的主要居民:土族塞浦路斯人,他们的身份同样被南边承认,可以用护照或身份证随意往来。因此公园里的当地人,并不是为了来看南边的。仅有的好奇宝宝,大概只是我这种(当时)没有南侧签证的游客吧。

这是我们国家的音乐!”几位深色皮肤的男人兴冲冲地向我介绍。原来,他们是斯里兰卡来的劳工——跟我一样,也是没有签证去南边的人。而这里,就是他们周末娱乐的地方——就着啤酒和饮料,和着铁丝网对面传来的家乡音乐,兴奋地手舞足蹈!

来自铁丝网两侧的两家人,开心地打招呼和自拍:

4年后,当我终于拿到南侧的签证,第一个想要去的,就是铁丝网的另一边:

于是,轮到北边的人开心向我打招呼了:

真是有趣的对比,不是么?

昨天的度假胜地,今天的鬼城——探险瓦罗莎

如果说尼克西亚的绿线,尚是沧桑中带着几分喜感。那塞浦路斯最东端的“鬼城”瓦罗莎,则让人完全笑不出来。

在1974年前,这里曾是塞浦路斯乃至整个地中海最富盛名的海滨度假区。阳光、沙滩、豪华度假村,吸引的不仅是普通游客,甚至包括伊丽莎白·泰勒这样的巨星。

白天,沙滩上挤满晒太阳的游客;晚上,酒吧街夜夜灯火辉煌,不停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

这一切随着内战爆发戛然而止,当地希族居民和一切游客闻风在几小时内匆忙撤离,速度甚至快过切尔诺贝利核灾撤离,也让这里的一切,都永远定格在那一刻。

土耳其占领军禁止任何希族原居民再次踏足这里,并打算向这里输送土族移民。这种企图被1984年联合国安理会第550号决议所明令禁止,也使繁华一时的瓦罗莎沦为无人居住的鬼城至今。

地中海的潮水,依旧每日准时在这里涨落。不同的是,耸立在海滩的奢华度假酒店,再也没有一名游客的身影。面向海滩的落地窗一扇接一扇碎落,鲜艳的外墙皮也日渐脱落斑驳。这一切的仿佛超现实的荒凉,无声控诉着那段本不该发生的历史。

整个瓦罗莎,全部被土耳其军队的铁丝网包围,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哪怕拍照也不行。幸好,拍照禁令并没有严格执行,只要沿铁丝网走上一圈,也足够拍到不少这里的景象了。

在这里,能找到当今在北塞浦路斯已难得一见的希腊文招牌,而旁边停放的,竟是从内战时废弃至今的汽车。

皮拉(Pyla),仅存的两族共生范本

在北塞浦路斯驾车,很容易就能在路边看到大大小小的废弃教堂:

300年前的奥斯曼土耳其占领者,曾把当时希腊人的教堂,悉数改成了清真寺。

如法玛古斯塔最著名的这座,硬生生在教堂顶加上了一座宣礼塔:

然而现在的土族塞浦路斯人,却只是将希腊人留下的基督教堂简单废弃而已:

结果让每座废弃的教堂都成了“纪念碑”,提醒人们这里曾有希腊族居住。

同样,在南塞浦路斯也有不少清真寺。只是现在去礼拜的人,已换成了来自中东等地的穆斯林移民。

昔日希腊族和土耳其族混居,清真寺的宣礼声与教堂的钟声齐鸣的景象,如今只能在一座村庄见到。它的名字叫皮拉(Pyla),位于南塞浦路斯。确切说,其实是位于绿线上的联合国缓冲区里。

登上村里的古堡,可以看到清真寺的尖塔跟远处的教堂,同时映入眼帘:

这里,希腊族和土耳其族完全混杂居住,还原着内战前岛上随处可见的场景。

如最大的教堂对面,竟就是土族人开的商店,写着大大的土耳其文招牌:

村后的小山包,就是北塞浦路斯的控制范围了,飘扬着土耳其的国旗:

尽管两族的确在这里混杂居住,然而一切生活竟然都毫无交集——他们有各自的茶馆,商店,理发店。就连对村子的叫法都不尽相同:希族人叫这里Pyla,而土族人叫这里Pile。

用“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形容,简直再合适不过。

我试图跟在这里喝茶的大爷们聊天,问问他们的真实想法,可竟没发现一个能讲英语的,只得悻悻而去。

却意外发现了一所土耳其学校——南塞浦路斯当局,竟允许这里的土族拥有自己的学校?


特信教的“宗主国”之下,竟是不信教的塞浦路斯人

塞浦路斯人,竟然不信教?

在皮拉村看到的两族“老死不相往来”,让我十分好奇:到底一个普通塞浦路斯人,会怎样看待另一个族群?

4年前第一次去塞浦路斯,曾在Couchsurfing沙发客网站找到一位奇特的沙发主:她是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甚至不怎么会说希腊语,却嫁给了一位地道的希腊族塞浦路斯人。

这种超乎我当时认知的婚姻,让我极为想同她聊聊。然而两次去塞浦路斯,都因为种种原因擦肩而过。

幸好,在一场聚会里,我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这是一场塞浦路斯沙发主社群每月的定期聚会,去的都是老熟人,间或有几个我这样的游客。地点特别贴心地选在过境点旁的北侧,以方便那些没有签证去到南边的人。

饭桌上,南边的希族人,北边的土族人,用英语相谈甚欢,也让我得以有参与讨论的机会。

我分别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塞浦路斯的希族(土族)人,跟希腊(土耳其)人相比,有什么区别?

没想到,竟打开了他们的话匣子。

“区别大了!”一位希族大哥先说了起来:“从口音,到饮食,再到生活习惯,都有很大的区别。”

另一位土族人也加入讨论:“除了说一样的语言,我感觉我跟土耳其人没什么是一样的。嗯……”他指了指那位希族人,“跟土耳其人比起来,我感觉我跟塞浦路斯的希族人更像点儿。

说完,他俩都笑了。

却让我吓了一大跳:他一个血统纯正的土耳其族,自己没有民族认同就罢了,怎么反倒觉得跟“敌人”“异教徒”更像呢?

难道我在停火线看到的战争遗迹,废弃的教堂,以及那些对“侵略者”的控诉,都是假的吗?

两族的塞浦路斯人,对自己的宗教信仰,又是怎么看的呢?

我抛出了这个问题。

“我不觉得我们很信教。”希族先生说道,“婚丧嫁娶的时候,确实也会去教堂。但我更觉得那像是一种传统(tradition),而不是信仰(belief)。比起我们,土族人似乎更信教一些。”

我完全能理解他的意思——很多中国人,偶尔也会去拜个佛;家里有人去世了,也请和尚来“超度”一下。但他们可不能算作佛教徒。

而土族小哥,却并不认同:“我不也觉得我们很信教。比如我,你说我算穆斯林吗?我确实偶尔也去清真寺……”他举起桌上的酒杯,“但你看,我喝酒,还吃猪肉,你说我算穆斯林吗?”

我笑了,“肯定不算!喝酒的穆斯林我还认识些。但如果连猪肉都吃,那确实不是穆斯林了。”

我恍然大悟:塞浦路斯的希腊人和土耳其人,他们大多都不信教,更别提什么“信仰冲突”了。挑唆信仰冲突导致战争的,其实是是他们背后的希腊人和土耳其人啊!这两个国家早就有多次交战史,并不稀奇。

而塞浦路斯“内战”,其实也根本不是“内战”,而只是两个“宗主国”为了拓展自己势力范围,而找到的出兵借口罢了!至于塞浦路斯的希族人和土族人,大多数人根本是无辜的!

想想也是,两族混杂居住了这么多年,不说互相有感情,至少也没有大矛盾。否则,岂不早就打得天翻地覆了?

在这个岛上,政客们想让你看到的一切:包括仿佛“对立”的教堂和清真寺,以及那些充满仇恨的“控诉”,其实都不是完整的真相。

真相是:塞浦路斯的希族人和土族人,不仅不是仇人,甚至很多还是好朋友。

南北塞浦路斯,在我一直看来,都不算是正常主权国家。因为他们的国旗,总是与希腊和土耳其的国旗同时出现,仿佛是在宣示自己强硬的“后台”,像极了古代的“宗主国”关系。

然而这种政治化的宣示,让我差点习惯性地,把“塞浦路斯”和“希腊”“土耳其”混为一谈。

其实他们真的很不同。

有人还告诉我,他甚至跟另一族人谈过恋爱,而且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没成想,现场一统计,竟然有一多半人,都做过类似的事情!

我突然明白:那位嫁给希族人的土族女人,其实并不是什么特例,而是在这个岛上每天都发生的事情。

他们告诉我的另一个真相更让我惊讶:

2004年,曾有一场关于“塞浦路斯是否要统一”的公投。让人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被指控为“分裂者”的北塞浦路斯土族人,竟多数都投票支持统一。而一直控诉“自己国土被分裂”的南方,却有一大半人都反对统一!

(你敢想象,有一天中国投票台湾是否要统一,然后大多数大陆人都反对吗?)

背后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南部经济比北部好。一旦统一,南方需要花更多钱支援北方,而北方可以得到来自南方的更多好处。

不是因为信仰,也不是因为族群,竟然只是因为钱。塞浦路斯人的“世俗化”程度,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亲历一场塞浦路斯式狂欢

之后几天的一场徒步+烧烤活动,让我有了接触更多塞浦路斯人的机会。

塞浦路斯有许多几百年历史却保存完好的古堡:

站在山顶,可以俯瞰整个北塞浦路斯岛,场景十分壮观:

参加活动的,除了南北两侧的塞浦路斯人,黄皮肤的我,竟还有几个黑皮肤的非洲留学生,堪称是“小联合国”了。

烧烤时,希族人带来的猪肉,土族人带来的鸡肉,被随意堆在一起烤。等到吃的时候,同样也没人在乎自己到底吃的什么肉。

反倒是几位素食主义者,得到了特别的尊重——他们带来的食物,被放在专用的架子里烤,以免沾上荤腥。

看着这群长得似乎一模一样的人,我问他们:“你们自己能区分出希族人和土族人吗?

他们竟也摇摇头:“绝对不可能分出来!”一个土族男生甚至指着另一个希族男生,开玩笑说他长得像自己的叔叔!

“我有那么老吗!”希族男生佯怒,两人嬉笑怒骂成一团。

看到此情此景,我跟身边的土族男生感叹道:你们还真的不在乎族群的差异啊。我看了那些内战的宣传,还以为你们会很仇视呢。

他一脸震惊看着我:我为什么要去在乎?不管他是希族还是土族,都是我的朋友啊!

没想到,我们的对话,被旁边一位希族女生听到了。她一脸严肃地打断了我们。

“我不觉得我不在乎!虽然我没亲眼看见战争,但我爸妈在瓦罗莎(注:就是那个“鬼城”)曾经有好几套房产,现在它们都被你们土耳其人占去了!你觉得我会忘了吗?“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快,几分悲凉。

两人竟然争辩了起来。我只好悄悄走开,特别后悔挑起了这个话题——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真的不在乎了。

可没过几分钟,当我再次看到他俩的时候,竟发现他们在跳舞!两人手拉着手,好得像是一个人!

好吧,争辩只是暂时的,友谊才是永恒的嘛!

“我不是土族,也不是希族,我只是塞浦路斯人。”

两次聚会里的塞浦路斯人,他们大都来自首都,是毫无疑问的城市人。那么小地方的人,他们是否也有一样的观点呢?毕竟,通常小地方的人会更“民族主义”一些。

没想到这个疑惑,竟很快就被解开了。

北塞浦路斯有一座村子Akincilar,三面都被绿线包围,没有任何通路,只有北部一条细细的公路通向外界。

说这是全塞浦路斯最偏远的村子,一定毫无争议。

“村委会”,挂满了土耳其国旗和政治人物的肖像,迎合了我的猜想:

这里距离南边的村子只有不到50米,然而昔日的道路,早已被路障和哨所取代:

我想,这一定是全塞浦路斯最“政治化”的村子了吧。

没成想,在这里遇到一位会讲英语的女士:

她特地打开尘封的展览室大门,为我介绍村子的历史:

她说,战前村里曾有5000多居民,战后年轻人都离家去了大城市,现在只剩下不到300人。

照片里三个女生合影的地点,就在这房子旁边。背景里的小山,和山上曾经的教堂,现在已是土耳其驻军的哨所,没有人可以登上去了:

村里正在学习手工的妇女,她们老师就是刚刚那位女士:

相当不错的作品:

我随口问她,“你是土耳其族吧?”

“不。”

“难道你是希腊族?”我很惊讶。

不。我是塞浦路斯人。

“我讲土耳其语,但我不是土耳其族,也不是希腊族。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是塞浦路斯人。”

这竟然是塞浦路斯最偏远村子里的居民,对自己身份的认同。

临走前,她还送了我一大盘自己做的糕点。一盘既不像土耳其,也不像希腊的“塞浦路斯糕点”。

谢谢你,陌生人。


前后两次在塞浦路斯的快一个月里,关于这里的真相,我一度非常迷茫:

所有官方的宣传,都在告诉人们战争的惨烈,自己的正义,以及另一族的罪恶。

然而我遇见的每个当地人,不论他是哪一族,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他们不在乎那些。

他们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族群,只在乎自己是塞浦路斯人这一点。

瓦罗莎以南希腊控制区的“文化中心”里,处处渲染着失去家园的希族人的悲愤。然而在我看来,这只是真相的一小部分。

其实南边对北边所有“分裂”的指责,在2004年那场“北边支持,南边反对”的公投过后,就已失去了所有的正当。

而土耳其当年出兵的理由之一:希族人挤占土族人权益。在我看来,也至少不是普遍现象。

政客永远都希望制造矛盾,毕竟这样才会让他们得利。

可是,又有谁听到来自塞浦路斯人的真实声音呢?

毕竟政客发动的战争,受害最大的,却不是政客,而是普通人啊。

正如这张维基百科“塞浦路斯问题”里的示意图。

形象地告诉我们,塞浦路斯跟这两个“宗主国”面积的惊人对比:

一个小国,却被这样两个大国环伺其间,绝不是一件好事——哪还有什么“独立自主”可言呢?

这看似温暖的“宗主保护”,让多少无辜的塞浦路斯人失去了家园,甚至生灵涂炭。

这就是政治吧。

或许生在一个天然的大国,真的是我们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