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ayhood,”世界最危险街区“里的少年剧团

2020年初春,我在罗马尼亚旅行。首都布加勒斯特的繁华与舒适,让我很难把这里同欧盟最贫穷的国家联系到一起。“布加勒斯特有穷人吗?”我终于忍不住,问在这里生活的中国朋友。

“他们在南边,一个叫Livezilor的地方。”朋友看出了我的心思:“但你别去,那里太危险了,都是吉普赛人。吸毒,犯罪,什么都有。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从没去过那里。”

我又找到罗马尼亚朋友,想了解更多那边的信息。如果说中国朋友的语气还只是略有恐惧,这位土生土长的布加勒斯特汉子,则丝毫不掩饰他的厌恶:“你去那种吉普赛佬的地方干啥!不要命啦?”

第一次听到“吉普赛人”这个字眼,还是在电视里对西班牙弗拉明戈舞的介绍中。我曾以为,发明了弗拉明戈舞的他们,不过是欧洲一个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罢了。然而到了欧洲,才发现平时处处号称“平等与包容”的欧洲人,却独独对这个外来民族厌恶到骨子里。“小偷”“骗子”“乞丐”,是我听到的最多对他们的形容。

事实上,“吉普赛人”(Gypsy)本身就是一种蔑称。这个叫法源于“埃及人”(Egyptian),起因是欧洲人以为这群棕色皮肤的人来自埃及。可他们真正的老家是东方的印度,正确的称呼应该是“罗姆人”(Rom)。这个以“流浪”为信条的民族,千年前一路从印度漂泊到欧洲,却始终固守自己的生活方式,拒绝一切融入当地社会的可能。他们常没有“正经工作”,主要靠手工艺、歌舞与占卜为生,其中也不乏鸡鸣狗盗之徒,而这也导致了很多欧洲人对他们恨之入骨。

A few people shoveling s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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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欧洲见到的罗姆人,除了犯罪与乞讨外,大多从事街头保洁这类低收入工作

两年前,在北马其顿首都路口等红灯时,我曾与一位带着三个孩子的罗姆妇女不期而遇。她举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冲来,不由分说就开始给我的车擦玻璃。我被这“强买强卖”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摆手阻止她的疯狂举动。然而,我从不知道那些罗姆人住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那个被近乎妖魔化的Livezilor,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值得我去一探究竟吗?

把Livezilor输进搜索引擎,蹦出来的第一个网页,是一位瑞典记者在2015年花3个星期深入其中调查后的报导,其中丝毫没有掩饰这里环境之恶劣,毒品之猖獗。而第二个网页,更是这里“荣登”一家英国媒体评选的“世界10大最危险街区”第3名——这个结果,已足以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然而第三个网页却让我眼前一亮:这里居然有一家名为Playhood的剧团,成员全部是这个街区的少年!他们是一群怎样的人?为何会组建这样一家剧团?我终于找到了必须要去一次Livezilor的理由。

给剧团的Facebook主页留言,怕没人懂英语,还特意把消息用软件翻译成罗马尼亚语又发了一遍。没想到,很快就收到了回复,居然还是极其标准的英语。对方告诉我,他们就在Livezilor街区里的某个地址,当天下午就有排练,欢迎我去参观。而关于我对“去那里是否安全”的疑虑,他的答复很简单:来吧,白天没事。

半信半疑的态度,我踏上了开往Livezilor的电车。下车以后,还需要穿过大半个Livezilor街区才能到达他们的地址。说实话,一路上除了街道脏一些,楼房破一些,其它并不像是我想象中危机四伏的贫民窟:孩子们在踢球,欢声笑语传遍整个街头。他们看到了我这张陌生的脸孔,争先恐后地对我喊着“Hello”。

网上跟我对话的先生,带我走进一座(大概是整个街区最整洁的)公寓楼。院子门口那扇厚重的大铁门,把这里同外界完全隔离开来,也提醒我:门外的世界,也许并不像我刚刚看到的那样美好。

他说着同网上一样流利的英语,却有一张完全不像罗姆人的脸,而年龄就更不像“少年”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幸好他及时的自我介绍,解答了我的全部疑问。

他叫Ionut,来自北边的城市锡比乌。在罗马尼亚最著名的戏剧学院拿到硕士学位后,他曾做过演员,后来便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帮这里的孩子组建Playhood剧团。与他一起“并肩战斗”的,还有他的未婚妻Madalina。谈到自己的初衷,Ionut说得”感谢”之前看到的一段网络视频:其中的主角,一位来自Livezilor的罗姆少年,在没有任何专业指导的情况下,却展现出惊人的表演天赋。那时的Ionut,跟大多数罗马尼亚人一样,提到Livezilor和罗姆人,心中只有恐惧与厌恶。然而那一段视频彻底改变了他,他开始有意识接触Livezilor的孩子们,直到把“帮助他们”作为自己和女友的人生主题。

“所以Livezilor的居民都是罗姆人吗?”“其实也不尽然,也有一些其他族群。但每个家庭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Ionut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A group of people sitting around a ta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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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dalina在带着他们读一段绕口令,有个男生总是读错,房间总能传出阵阵欢声笑语。Madalina则一直耐心带他一遍遍重复。

Livezilor曾是布加勒斯特最早的工业区,自19世纪末至上世纪80年代“东欧剧变”的近百年时间里,这里一直都是产业工人的聚居地,繁荣而又祥和。随着前社会主义政府倒台,这里的国营工厂也失去竞争力,纷纷倒闭。“下岗工人”们先后搬离,去别处另寻出路。昔日热火朝天的Livezilor,逐渐变成了一座如美国底特律一般的“工业废城”。

而在社会主义政府期间被强制上学和分配工作的罗姆人,也迎来了他们的“自由”——其中很多人被新社会抛弃,而房租足够低廉的Livezilor就成了他们的乐园。“你相信吗,就那座楼,20欧元就可以租一整个月!”Ionut指着窗外那幢典型“赫鲁晓夫”风格的老工人宿舍楼说。

A picture containing snow, sky, outdo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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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onut公寓窗外的景象

拥挤,混乱的居住环境,超过80%的失业率,让这里自然成为了毒品与犯罪的天堂。唯一没有的犯罪是入室盗窃——因为他们家里实在没什么可偷的。很多人把几乎所有收入都用来买毒品,除此之外唯一的“娱乐”就是生孩子,生一大群孩子。

政府早就对这里彻底放弃,不再提供任何公共服务:电线是居民私拉的,自来水根本没有,垃圾遍地,发出阵阵恶臭。学校仅在理论上存在:家长把孩子送去学校,他们会接收,但很多家长根本不愿意孩子去上学。在他们看来,养孩子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他们尽早出去赚钱(无论是靠正经工作还是犯罪),好供养自己吸毒。

即便有幸去了学校,孩子们接受的教育也极其荒谬可笑:据Ionut说,学校只教给他们31个罗马尼亚字母的读音,好让领导检查的时候,让学生装作能够“流利朗读”一篇课文。但学校并不教给他们每个单词的含义,因此他们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读什么。甚至有上了初中的学生,还不会正确地读“201”和“2001”!

因此,比起“剧团”,Ionut更喜欢称Playhood为“少年社区组织”。事实上,为了让孩子们看懂表演的剧本,他不得不像小学老师那样,从零开始教这群大多已十几岁的少年最基本的文化知识。他忆起刚来这里的时候,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街头跟孩子们搭讪,问他们想不想来做点“有意思的事情”。

没想到,他遇到的最大阻力不是来自孩子本身,而是他们的家长。在那些家长看来,任何阻止孩子早早出去赚钱的事,都是不务正业。“这种情况,直到Playhood开始接到有偿演出的邀请,孩子们也有了收入,才变得好一些。”Ionut苦笑着说。

现在,已经有20多个Livezilor少年加入了Playhood。这间不足30平米的出租屋,不仅是Ionut和Madalina的小家,更充当着Playhood的工作室。客厅兼厨房是孩子们的“教室”,而狭小的卧室则是他们练习的场所。这天下午,有4个孩子在这里。

A group of people looking at a cam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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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group of people sitting at a table looking at a pap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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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group of people in a 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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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onut则负责教孩子摄像机和视频剪辑软件的用法。他们半躺在Ionut的床上听讲,放松得就像在自己家里。

带这群贫民窟少年演出,他们中的大部分又都是罗姆人,会遇到麻烦吗?Ionut的回答印证了我的猜想:他回忆起曾带他们参加一场观众众多的演出,结果在他们下车走到舞台的区区100米里,就遭到了无数歧视与侮辱。观众冲他们吹口哨,喝倒彩,大喊歧视的语言;更有甚者,直接朝他们吐口水。

那场演出是Ionut精心设计的一个暗喻:一群人,每人都举着红牌子,只有一个人孤单地举着蓝牌子。很显然,他遭到了所有人的疏远,陷入了迷茫与彷徨。最终,他无奈地扔掉了自己的蓝牌子,举起了一张与他人毫无二致的红牌子。

这何尝不是Livezilor的现状?先前大多对罗姆人的“帮助”,都是想让他们掌握现代工作技能。的确,有一些罗姆人走上了这条路,甚至变成“成功人士”。但融入了现代社会的他们,很多却从此以自己的同胞为耻,甚至再也不承认自己是罗姆人。在Ionut看来,所谓“融入”,绝不应伴随着对自身少数者文化的无情抛弃。他希望可以挖掘罗姆少年民族传统中的演艺天分,加以科学与现代化的指导,从而让他们在演艺中找到自我与自信,做一个“骄傲的罗姆人”。

Playhood成员在一家咖啡厅演出的剧照/Ionut提供

可惜,短短一场表演,远不能改变人们心中千百年来的成见。演出结束,他们依旧在一片倒彩声中黯然离场。但有一位老妇人,专门到后台找到他们,眼含热泪,同他们一个个拥抱。她说,那场演出彻底改变了她大半辈子以来的认知。讲到这里时,我看到Ionut的眼中满是希望。

现在,距离Ionut萌生帮助Livezilor孩子的想法,已经过去了3年。他的第一批成员大多都已“毕业”,其中有好几人,在布加勒斯特的剧团里找到了正式工作,甚至有人在罗马尼亚最著名导演的电影里谋到了一个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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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预告片中出现的Playhood前成员

“但是,也有人没能最终走向正途。就在上周,我们一个成员被关进了监狱。”Ionut遗憾地说。

Playhood的成员们用一场台词合练欢送我的离开。尽管听不懂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但我依旧能感受到他们飞扬的情青春与自信。我本想去对面那座几乎成为Livezilor象征的老工人宿舍楼拍几张照片,但Ionut阻止了我。他说过去几年里,有太多猎奇者去那里拍照,其中有人根本是把那里的居民当成动物。因此曾经发过好几起外来者被居民攻击的事件,特别是那些吸了毒的居民。他不想让我受伤害,也不想让那里的居民受伤害。

但他和Madalina还是陪我去那里转了一圈。我看到的景象,同之前在网上别无二致:垃圾遍地,充满绝望。而这里,就是刚刚那群排练时神采飞扬的孩子一会要回的家。那些在楼下徘徊着,眼神迷离的瘾君子,就是他们的父母和家人。我从见过哪里,“希望”与“绝望”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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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vezilor垃圾遍地的景象。By Tiia Monto/CC BY-SA 4.0授权

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呼啸而去。Ionut愤愤地说:你觉得似乎有警车在巡逻?不,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如果你报警说有人在打架或是吸毒,警察不仅不会管,反而会给你开罚单!这就是Livezilor的现状。

后记

离开Livezilor后的近一年里,我一直通过Facebook默默关注着Playhood孩子们的近况。跟欧洲很多国家一样,在我离开后不久,罗马尼亚整个社会就因疫情而几乎陷入停滞,自然也包括演艺行业。幸好,Ionut带着孩子们,在Tiktok和网络直播中找到了新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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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ayhood排演的一场以疫情为主题的网上小品,背景依旧是那间狭小的公寓/Ionut提供

他们依旧挤在那间小出租屋里,不知何时才能达成“换个更大的工作室,把成员扩充到30人”的心愿。

Ionut依旧毫不留情批评政府、,尤其是教育方面。他跟Madalina甚至给罗马尼亚总统写过一封公开信。信中他贴了一张照片,内容是一座停工已久的学校工地。他质问政府,何时能让孩子得到应有的教育,就如总统在竞选中承诺的那样,“打造一个人人受教育的罗马尼亚”。

本文首发于《看世界》杂志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