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卡拉巴赫的故事,还得从一年前去阿塞拜疆说起——临行前看了旅行指南,才知道阿塞拜疆地图的一大部分,竟是在亚美尼亚的控制之下。
没错,说的就是卡拉巴赫,全名:纳戈尔诺-卡拉巴赫,或者简称纳卡:
17年9月,阿塞拜疆繁华的首都巴库,旅行中的我,跟网上认识的大学生喝酒聊天。当酒过三巡,寒暄已尽,对方话题却向着意料之外发展——痛说革命家史。
你了解我们阿塞拜疆的历史吗?刚刚还嘻嘻哈哈的男生,突然严肃地指着旁边的女生问我:你知道她的父母是从卡拉巴赫被迫搬来巴库的吗?我看着他们稚嫩的面庞,确认他们肯定生在上世纪90年代初那场惨烈的战争之后。可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却分明像是自己的亲历。
半被迫半好奇,接受了半个小时“阿塞拜疆爱国教育”后,脑海里突然浮现起高喊保钓口号的中国青年——没错,这种爱国心几乎一模一样。虽然他们都有个共同点:谁也没亲眼见过让自己义愤填膺的那块土地。
尔后,又有一位热情又博闻的当地大学女老师主动要当我们的免费导游,在逛完悠久历史的老城之后,有预感地,她把我们带到了火焰塔下的烈士陵园。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刻着逝者的头像和生卒年月,大多是在卡拉巴赫战争期间。墓碑上没有任何文字介绍,可她讲起这里每个人的故事竟全都信手拈来,外加声泪俱下,让人简直怀疑她是不是政府特意派来,借导游之名“统战”外国游客的。
再后来,在阿塞拜疆西部小城Sheki,又有中学生自告奋勇要来当我们的免费导游,这次的目的地,竟是一座设在百年老楼里的图书馆。
正当我拿着相机欣喜地狂拍,他却跑去找管理员不知在说什么。不一会,他竟抱来一本看起来有年头的大部头,我想,这一定是“镇馆之宝”了。
他的目光投向我手里的Lonely Planet旅行指南:“你知道卡拉巴赫吗?你这本书是错的!”说着,他打开手里的大部头,竟是一本几十年前的地图集!他想通过那本书,告诉我们纳卡“自古以来”都是阿塞拜疆的领土。
平心而论,Lonely Planet并没有写错什么,它虽然没把纳卡划进阿塞拜疆,可也没划给亚美尼亚,而只是中立地作为“争议地区”单独分列。
故事还没有结束,在Sheki的丝路客栈里,我们又遇到一位带着欧洲朋友来玩的当地女生。不出所料,她又跟我们讲了一遍纳卡的故事,顺带不忘说她的父母也来自纳卡。
纳卡是个山区,即便在阿塞拜疆人口密度也算低的,更何况曾经阿塞拜疆人,也只是那里的少数。我有些怀疑,那里为数不多的阿塞拜疆人,怎生出如此多的后代,还都给我遇见?
简直要以为这都是政府指使,编给游客听的。可看他们每个人都那样热情友好,却又不愿那么去猜疑。况且他们提起这段历史时,却一个比一个苦大仇深,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一切的表现,其实都源于内心。从此,我记住了纳戈尔诺-卡拉巴赫这个名字,也开始找一些相关的记述来看。
纳卡问题的由来,跟前苏联解体后诞生的若干领土争端起因都一样——曾经,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都是前苏联的加盟共和国,类似于我国的自治区吧。苏联政府为了讨好阿塞拜疆,也暗中防止亚美尼亚势力过于强大,就把一块亚美尼亚人为主的土地划给了阿塞拜疆。由于都是同一个国家,学生都戴红领巾学俄语,居民也都混杂居住,自由往来,所以在苏联时期的几十年,也都相安无事。
可随着80年代末苏联风雨飘摇,濒临解体,这颗定时炸弹才突然爆炸——纳卡的亚美尼亚人不甘心独立了还要当少数民族;而亚美尼亚,自然也希望这块土地回归怀抱。然而作为阿塞拜疆,怎么可能容忍失去领土的四分之一?这无法化解的矛盾,只能选择兵戎相见。
长达6年的冲突,让两国、两族从此变成宿敌。而唯一的例外,竟是亲历战火的人:BBC一档讲纳卡战争的记录片,采访了一位就住在停火线上的阿塞拜疆人。他的家,跟对面的纳卡只隔了一座小小的山谷。山谷对面的那家亚美尼亚人,尽管民族不同,信仰也不一样,可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每到各自宗教的节日,甚至还会互送礼物。
这样的关系一直维系到战火来临的那天:那个深夜,亚美尼亚邻居冒险穿越火线,来到他家,竟只是为了在战争前,把借的钱还上!“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一家人。”当年的阿塞拜疆青年,现在已是满头白发,可言语中还是难掩心中的失落和怀念。
由于被亚美尼亚控制,因此访问纳卡也只能取道亚美尼亚。当我的小车穿行在蜿蜒的冬季山路,爬上一个又一个陡峭的拐弯,眼前早已白雪茫茫的时候,终于一个巨大的标志出现在眼前——纳卡到了!
按照计划,在卡拉巴赫的第一晚,我会住在前往首都的路上。起初只想着沿途寻找住处,可很快就发现完全不现实,这里根本就没有旅游业可言,除了零星几座接待亚美尼亚富人为主,价格贵得咂舌的度假村,根本没有便宜的住处。
只好试图付钱投宿当地人家,可这里百姓虽友善,却难免对“来路不明”的我们心存顾虑。经历了几次失败后,我把目标降为希望有人允许我们可以在他家院子里停车过夜。靠着谷歌翻译的帮忙,终于成功以1000AMD(大概14人民币)说服一家人同意,并且可以用他家院子里装修还不错的卫生间。
一座至今保留着浓厚苏联风的农家小院,借用他家兼做暖气和炉灶的煤炉煮了中国泡面当晚餐,这是冰冷冬夜里最让人温暖的食物了。旁边的锅子里煮着他们一家的晚餐——意大利通心粉和土豆。4、5个孩子兴奋地围着我团团转,在卡拉巴赫这样封闭的地方,见到外国人都算稀罕,更不用说是黄皮肤的亚洲人了。
这座村子有两个“著名”景点:一是村外山上的修道院,路程不远,可尽是坑洼盘山土路,感慨幸好开的是越野车。
巍峨雪山的映衬下,修道院还算雄伟却也乏善可陈。然而无意瞥见教士办公的电脑竟然是上万块的苹果MacBook,却让我眼前一亮。
现在问题来了:在这个修不起路,民众晚餐见不到肉的地方,教会究竟多有钱?
不得不感慨这里民众信仰之虔诚。
比起让人审美疲劳的修道院,另一个“景点”才耐人寻味:若干由车牌拼成的墙壁。墙壁所在无比随意,甚至包括公厕;车牌则是苏联时期的阿塞拜疆车牌,曾经属于居住在这里的阿塞拜疆人。他们因战乱而匆忙逃离家园,甚至顾不上自己的车子。车当然最终落入亚美尼亚人之手,车牌则作为行为艺术在这里静静地展出。
在我看来,把邻居赶走,再趁机把他们带不走的车据为己有,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我也有些糊涂,把这些车牌放在这里,究竟是想作为战利品炫耀,还是恰恰相反,只是想表达对离开的邻居无声地怀念,就像BBC那位阿塞拜疆人一样。
继续前行,就进入纳卡“首都”斯捷潘纳克特(这名字我一直读不顺)的范围了。远远便能看到纳卡的象征:高耸山顶的一座雕像,名叫“我们是我们的山”(We are our mountains),但亚美尼亚人更喜欢直接叫做“奶奶和爷爷”。这座早已成为纳卡乃至整个亚美尼亚民族象征的著名雕塑,有趣的是,竟是建于这里还属于阿塞拜疆的1967年。据说当年参与揭幕的阿塞拜疆官员曾问设计者,为什么雕像只有头没有腿。设计者的回答也是机智:因为他们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
在这里偶遇了一家来游玩的亚美尼亚人,热情地邀我合影。和处处都要“宣示主权”的阿塞拜疆人截然不同的是,他们却根本没有对我们进行任何宣讲的意思,大概他们也知道什么叫“闷声发大财”吧。
斯捷潘纳克特尽管头顶“首都”名号,可论起规模,大概连中国很多县城都不如。全城接待游客的民宿不过2、3家,不过这比起游客数量来说还是太多了——所以完全不需要提前预定。我们入住的这家,主人是位会说极好英语的老奶奶,她说她曾经是一位老师,女儿早已在埃里温工作,只有她还住在这里。
当几天后当我们到达埃里温,从城里上千家住宿里随意挑了一家看上去物美价廉的去住。跟主人一聊,嘿,她居然就是斯捷潘纳克特民宿主人老奶奶的女儿!这是有多巧?!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座很无聊的城市,除了一座城市该有的,比如市场、商店、公园,其它就完全乏善可陈了。整座城市,仿佛停留在了二十多年前苏联解体时的那一刻。满街跑的车子,依旧是拉达和涅姆。道路两旁的建筑,一排排全都是方盒子式的“赫鲁晓夫楼”。
由于宗教信仰虔诚,外加政府大力鼓励生育(毕竟孩子越多,未来的士兵才越多),街上一个妈妈带3、4个孩子很是常见,而儿童用品店也顺理成章成了街上最常见的商业。
市场。作为稀有的亚洲面孔,我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摆摊的小哥硬要送给我一大袋苹果,拗不过他,那我买了行吧,掏出一把硬币,他挑了一个拿去。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个100德拉姆的硬币,大概只相当于人民币1块钱。
市中心低矮的亚美尼亚饭店,已是这里的“国宾馆”:
而总统府、总统官邸等一大片政府建筑,也都坐落在附近。纳卡地区的政权,拥有自己的正式名称:阿尔扎赫(Artsakh)共和国。可要不留心,根本发现不了这里和亚美尼亚有什么区别,语言,文字,甚至货币都一模一样。国旗也只是在亚美尼亚三色旗上加了一条白色折线。大概只有收不到信号的亚美尼亚手机卡提醒着我,这是在“另一个国家”。
现在,世界上有三个“国家”承认阿尔扎赫共和国,分别是阿布哈兹、德涅斯特河沿岸和南奥塞梯。可这三个“国家”,都是跟阿尔扎赫一样的,几乎没有国家承认,也不被国际社会认为拥有主权的“国家”。有多少个主权国家承认它呢?答案是0。没错,竟然连亚美尼亚也没承认(亚美尼亚宣称“纳卡是自己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个“国家”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妥协的结果——亚美尼亚早就想将其直接吞并,可在国际压力下不得不“纵容”这个奇特的国家名义上存在。不过纳卡本地人似乎也并不都愿意并入亚美尼亚,一个证据是这里的亚美尼亚车牌,不少人都特意用阿尔扎赫国旗挡住上面的亚美尼亚国旗。
外交部。请注意这里的纳卡国旗,完全是亚美尼亚国旗人工涂上白色条纹改成的。可时间太久,涂上白色的大部分都已褪色,几乎要“还原”成亚美尼亚国旗。
这是每个外国游客都不得不到此一游的地方,原因竟是“办签证”。由于早就入了境,这个签证根本没有拒签的可能,只是为了宣示主权罢了。3000德拉姆换一张21天停留的签证,态度和蔼,立等可取,还会贴心地问是否要粘在护照上,以免日后需要去阿塞拜疆——阿塞拜疆规定,任何未经他们批准就访问纳卡的人士,会被永久禁止入境阿塞拜疆。然而这似乎也只是象征罢了,因为据说只要你写一份承认之前只是误入纳卡,并绝对支持阿塞拜疆领土完整的声明,“严厉”的惩罚就会立刻取消。
烈士博物馆,这是斯捷潘纳克特几乎唯一值得一看的博物馆。墙壁上挂满了战争中牺牲的战士遗像,然而全场说明却只有亚美尼亚语,让人难以一探究竟。
博物馆的亮点是一面被当作“地毯”的阿塞拜疆国旗,据说之前的游客会被要求必须从国旗上踩过去,不过那天博物馆唯一的工作人员,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并没有如此要求我们。
从斯捷潘纳克特驱车向东北二十几公里,可以去到一座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希腊遗址Tigranakert。对于在土耳其看古遗址看到审美疲劳的我,去那里的唯一理由是——那里距离纳卡和阿塞拜疆的停战线甚至不到5公里,而一路全都在停战线边缘穿行,据说可以远眺到好几座因为战乱而人去楼空,现在已被划为禁区严禁访问的废弃村庄。
然而我的运气没有那么好,刚出城便遇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烈山雾,就连开车都提心吊胆,更别提什么“远眺废弃村庄”了,一路只剩下迷雾重重的阴森。
回程路上遇到的,安葬纳卡牺牲士兵的公墓:
自驾的好处就是旅途生活可以过得无比惬意——刚刚还在阴森恐怖的停战前线,马上就可以回民宿,支起炉灶和投影仪,享受火锅的温暖和电视的快活。
第二天一早,在离开纳卡之前,我去邮局寄出了厚厚一叠明信片,它们被盖上了难得一见的纳卡邮戳。在花了漫长的时间之后,朋友们最终还是收到了这一张张漂洋过海的明信片。
收到一张明信片的时间尽管长,可终究可以期待。然而当这里一代又一代人长大,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我却依旧看不到任何纳卡问题可以解决的希望。